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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的枷锁-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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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特太太支吾着,不敢转译给他听。普赖斯小姐自己用蹩脚的法语又说了一遍:
“Je vons paye pour m’apprendre.”①
①法语,我出学费是要你来教我。
画师眼睛里怒火闪射,他拉开嗓门,挥着拳头。
“Maia,nom de Dieu①,我教不了你。教头骆驼也比教你容易。”他转身对奥特太太说:“问问她,学画是为了消闲解闷,还是指望靠它谋生。”
①法语,他妈的。
“我要像画家那样挣钱过日子,”普赖斯小姐答道。
“那么我就有责任告诉你:你是在白白浪费光阴。你缺少天赋,这倒不要紧,如今真正有天赋的人又有几个;问题是你根本没有灵性,直到现在还未开窍。你来这里有多久了?五岁小孩上了两堂课后,画得也比你现在强。我只想奉劝你一句,趁早放弃这番无谓的尝试吧。你若要谋生,恐怕当bonne a tout fatre①也要比当画家稳妥些。瞧!”
①法语,打杂女工。
他随手抓起一根炭条,想在纸上勾画,不料因为用力过猛,炭条断了。他咒骂了一声,随即用断头信手画了几笔,笔触苍劲有力。他动作利索,边画边讲,边讲边骂。
“瞧,两条手臂竟不一样长。还有这儿的膝盖,给画成个什么怪模样。刚才我说了,五岁的孩子也比你强。你看,这两条腿叫她怎么站得住呀!再瞧这只脚!”
他每吐出一个词,那支怒不可遏的炭笔就在纸上留下个记号,转眼间,范妮·普赖斯好几天来呕心沥血画成的画,就被他涂得面目全非,画面上尽是乱七八糟的条条杠杠和斑斑点点。最后他把炭条一扔,站起身来。
“小姐,听我的忠告,还是去学点裁缝的手艺吧。”他看看自己的表。“十二点了。A la semaine prochaine,messieurs。”①
①法语,先生们,下星期见。
普赖斯小姐慢腾腾地把画具收拢来。菲利普故意落在别人后面,想宽慰她几句。他搜索枯肠,只想出这么一句:
“哎,我很难过。这个人多粗鲁!”
谁知她竟恶狠狠地冲着他发火了。
“你留在这儿就是为了对我说这个?等我需要你怜悯的时候,我会开口求你的。现在请你别挡住我的去路。”
她从他身边走过,径自出了画室。菲利普耸耸肩,一拐一瘸地上格雷维亚餐馆吃午饭去了。
“她活该!”菲利普把刚才的事儿告诉劳森之后,劳森这么说,“环脾气的臭娘们儿。”
劳森很怕挨批评,所以每逢富瓦内来画室授课,他总是避之唯恐不及。
“我可不希望别人对我的作品评头品足,”他说。“是好是环,我自己心中有数。”
“你的意思是说,你不希望别人说你的大作不高明吧,”克拉顿冷冷接口说。
下午,菲利普想去卢森堡美术馆看看那儿的藏画。他在穿过街心花园时,一眼瞥见范妮·普赖斯在她的老位置上坐着。他先前完全出于一片好心,想安慰她几句,不料她竟如此不近人情,想起来心里好不懊丧,所以这回在她身边走过时只当没看见。可她倒立即站起身,朝他走过来。
“你想就此不理我了,是吗?”
“没的事,我想你也许不希望别人来打扰吧?”
“你去哪儿?”
“我想去看看马奈的那幅名画,我经常听人议论到它。”
“要我陪你去吗?我对卢森堡美术馆相当熟悉,可以领你去看一两件精采之作。”
看得出,她不愿爽爽快快地向他赔礼道歉,而想以此来弥补自己的过失。
“那就有劳你了。我正求之不得呢。”
“要是你想一个人去,也不必勉强,尽管直说就是了,”她半信半疑地说。
“我真的希望有人陪我去。”
他们朝美术馆走去。最近,那儿正在公展凯博特的私人藏画,习画者第一次有机会尽情尽兴地揣摩印象派画家的作品。以前,只有在拉菲特路迪朗一吕埃尔的画铺里(这个生意人和那些自以为高出画家一等的英国同行不一样,总是乐意对穷学生提供方便,他们想看什么就让他们看什么),或是在他的私人寓所内,才有幸看得到这些作品。他的寓所每逢周二对外开放,入场券也不难搞到,在那儿你可以看到许多世界名画。进了美术馆,普赖斯小姐领着菲利普径直来到马奈的《奥兰毕亚》跟前。他看着这幅油画,惊得目瞪口呆。
“你喜欢吗?”普赖斯小姐问。
“我说不上来,”他茫然无措地回答。
“你可以相信我的话,也许除了惠司勒的肖像画《母亲》之外,这幅画就是美术馆里最精采的展品了。”
她耐心地守在一旁,让他仔细揣摩这幅杰作的妙处,过了好一会才领他去看一幅描绘火车站的油画。
“看,这也是一幅莫奈的作品,”她说,“画的是圣拉扎尔火车站。”
“画面上的铁轨怎么不是平行的呢?”菲利普说。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反问道,一脸的傲慢之气。
菲利普自惭形秽,范妮·普赖斯捡起目前画界议论不休的话题,凭着自己这方面的渊博知识,一下子就说得菲利普心悦诚服。她开始给菲利普讲解美术馆内的名画,虽说口气狂妄,倒也不无见地。她讲给他听各个画家的创作契机,指点他该从哪些方面着手探索。她说话时不时地用大拇指比划着。她所讲的这一切,对菲利普来说都很新鲜,所以他听得津津有味,同时也有点迷惘不解。在此以前,他一直崇拜瓦茨和布因…琼司,前者的绚丽色彩,后者的工整雕琢,完全投合他的审美观。他们作品中的朦胧的理想主义,还有他们作品命题中所包含的那种哲学意味,都同他在埋头啃读罗斯金著作时所领悟到的艺术功能吻合一致。然而此刻,眼前所看到的却全然不同:作品里缺少道德上的感染力,观赏这些作品,也无助于人们去追求更纯洁、更高尚的生活。他感到惶惑不解。
最后他说:“你知道,我累坏了,脑子里再也装不进什么了。让咱们找张长凳,坐下歇歇脚吧。”
“反正艺术这玩意儿,得慢慢来,贪多嚼不烂嘛,”普赖斯小姐应道。
等他们来到美术馆外面,菲利普对她热心陪自己参观,再三表示感谢。
“哦,这算不得什么,”她大大咧咧地说,“如果你愿意,咱们明天去卢佛尔宫,过些日子再领你到迪朗一吕埃尔画铺走一遭。”
“你待我真好。”
“你不像他们那些人,他们根本不拿我当人待。”
“是吗?”他笑道。
“他们以为能把我从画室撵走,没门儿。我高兴在那儿果多久,就呆多久。今天早上发生的事,还不是露茜·奥特捣的鬼!没错,她对我一直怀恨在心,以为这一来我就会乖乖地走了。我敢说,她巴不得我走呢。她自己心里有鬼,她的底细我一清二楚。”
普赖斯小姐弯来绕去讲了一大通,意思无非是说,别看奥特太太这么个身材矮小的妇人,表面上道貌岸然,毫无韵致,骨子里却是水性杨花,常和野汉子偷情。接着,她的话锋又转到露思·查利斯身上,就是上午受到富瓦内夸奖的那个姑娘。
“她跟画室里所有的男人都有勾搭,简直同妓女差不多,而且还是个邋遢婆娘,一个月也洗不上一回澡。这全是事实,我一点也没瞎说。”
菲利普听着觉得很不是滋味。有关查利斯小姐的各种流言蜚语,他也有所风闻。但是要怀疑那位同母亲住在一起的奥特太太的贞操,未免有点荒唐。他身边的这个女人,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恶意中伤别人,实在叫他心寒。
“他们说些什么,我才不在乎呢。我照样走自己的路。我知道自己有天赋,是当画家的料子。我宁可宰了自己也不放弃这一行。哦,在学校里遭人耻笑的,我又不是第一个,但到头来,还不正是那些受尽奚落的人反倒成了鹤立鸡群的天才。艺术是我唯一放在心上的事儿,我愿为它献出整个生命。问题全在于能否持之以恒,做到锲而不舍。”
这就是她对自己的评价,而谁要是对此持有异议,就会被她视为居心叵测,妒贤忌才。她讨厌克拉顿。她对菲利普说,克拉顿实际上并没有什么才能,他的画华而不实,肤浅得很。他一辈子也画不出稍微像样的东西来。至于劳森:
“一个红头发、满脸雀斑的混小子。那么害怕富瓦内,连自己的画也不敢拿出来给他看。不管怎么说,我毕竟还有点胆量,不是吗?我不在乎富瓦内说我什么,反正我知道自己是个真正的艺术家。”
他们到了她住的那条街上,菲利普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离开她走了。
44
尽管如此,下星期日当普赖斯小姐主动表示要带他去参观卢佛尔宫时,菲利普还是欣然前往了。她领他去看《蒙娜丽莎》。菲利普望着那幅名画,心里隐隐感到失望。不过,他以前曾把沃尔特·佩特关于此画的评论念了又念,直至烂熟于心——一佩特的珠玑妙语,给这幅举世闻名的杰作平添了几分异彩——此刻,菲利普便把这段话背给普赖斯小姐听。
“那纯粹是文人的舞文弄墨,”她用略带几分鄙夷的口吻说,“千万别信那一套。”
她指给他看伦勃朗①的名画,同时还对这些作品作了一番介绍,讲得倒也头头是道。她在《埃墨斯村的信徒》那幅画前面站定身子。
①伦勃朗(1606…1669):荷兰著名画家。
“如果你能领悟这幅杰作的妙处,那么你对绘画这一行也算摸着点门儿了。”
她让菲利普看了安格尔的《女奴》和《泉》。范妮·普赖斯是个专横的向导,由不得菲利普作主,爱看什么就看什么,而是硬要菲利普赞赏她所推崇的作品。她对学画极认真,很有一股子蛮劲。菲利普从长廊的窗口经过,见窗外的杜伊勒利宫绚丽、雅致,阳光明媚,宛如出自于拉斐尔之手的一幅风景画,情不自禁地喊道:
“嘿,太美啦!让咱们在这儿逗留一会儿吧。”然而,普赖斯却无动于衷,漠然地说:“好吧,呆一会儿也无妨。不过别忘了咱们是来这儿看画的。”
秋风徐来,空气清新而爽神,菲利普颇觉心旷神怡。将近正午的时候,他俩伫立在卢佛尔宫宽敞的庭院里,菲利普真想学弗拉纳根的样,扯开喉咙大喊一声:让艺术见鬼去吧!
“我说啊,咱俩一块上米歇尔大街,找家馆子随便吃点什么,怎么样?”菲利普提议说。
普赖斯小姐向他投来怀疑的目光。
“我已在家里准备好了午饭,”她说。
“那也没关系,可以留着明天吃嘛。你就让我请你一回吧。”
“不知道你干吗要请我呢。”
“这会让我感到高兴,”他微笑着回答。
他们过了河,圣米歇尔大街的拐角处有家餐馆。
“我们进去吧。”
“不,我不进去,这家馆于太阔气了。”
她头也不回地径直朝前走,菲利普只好跟了上去。不多几步,又来到一家小餐馆跟前,那儿人行道的凉篷下面,已经有十来个客人在用餐。餐馆的橱窗上写着白色的醒目大字:Dejeuner 1。25,vin comprls。①
①法语,供应午餐,1。25法郎,包括酒资。
“不可能吃到比这更便宜的中饭了,再说这地方看来也挺不错的。”
他们在一张空桌旁坐下,等侍者给他们送上煎蛋卷,那是菜单上的第一道菜。菲利普兴致勃勃地打量着过往行人,似乎被他们吸引住了。他虽有几分困倦,却有种说不出的快意。
“哎,瞧那个穿短外套的,真逗!”
他朝普赖斯小姐瞟了一眼,使他吃惊的是,他看到她根本不理会眼前的景象,而是盯着自己的菜盘子发愣,两颗沉甸甸的泪珠,正从脸颊上滚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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