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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居笔记-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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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的吹拂、露的浸润、霜的飘洒,整个树林也便成了没有风声鸟声的死林。朝廷需
要的就是这样一片表面上看起来碧绿葱茏的死林,“株连”的目的正在这里。
我常常设想,那些当事人在东北流放地遇见了以前从来没有听见过、这次却因
自己而罹难的远房亲戚,该会说什么话,作何等样的表情?而那些远房亲戚又会作
什么反应?当事人极其内疚是毫无疑问的,但光内疚够吗?而且内疚什么呢?他或
许要解释一下案情,而他真能搞得清自己的案情吗?
能说清自己案情的倒是流放者中那一部分真正的罪犯,即我们现在所说的刑事
犯;还有一部分属于宫廷内部勾心斗角的失败者,他们大体也说得清自己流放的原
因,其中有些人的经历也很有历史意味,但至少我今天在写这篇文章时对他们兴趣
不大。最说不清楚的是那些文人,不小心沾上了“文字狱”、科场案,一夜之间成
了犯人,竟然福大命大没被砍头,与一大群株连者一起跌跌撞撞地发配到东北来了
,他们大半搞不清自己的案情。
“文字狱”的无法说清已有很多人写过,不想再说什么了。我想,流放东北的
文人中真正算得上“犯案”的大概就是在科举考试中作弊的那一拨了。明代以降,
特别是清代,壅塞着接二连三的所谓“科场案”,好像鲁迅的祖父后来也挨到了这
类案子里边,幸好没有全家流放,否则我们就没有《阿Q正传》好读了。依我看,
科场中真作弊的有(鲁迅的祖父像是真的),但也有很大一部分是恣意夸大甚至无
中生有的。例如1657年(顺治十四年)发生过两个著名的科场案,造成被杀、
被流放的人很多,我们不妨选其中较严重的一个即所谓“南闱科场案”稍稍多看几
眼。
一场考试过去,发榜了,没考上的仕子们满腹牢骚,议论很多,被说得最多的
是考上举人的安徽青年方章钺可能(!)与主考大人是远亲,即所谓“联宗”吧,
理应回避,不回避就有可能作弊。落第考生的这些道听途说被一位官员听到了,就
到顺治皇帝那里奏了一本,顺治皇帝闻奏后立即(!)下旨,正副主考一并革职,
把那位考生方章钺捉来严审。这位安徽考生的父亲叫方拱乾,也在朝中做着官,上
奏说我们家从来没有与主考大人联过宗,联宗之说是误传,因此用不着回避,以前
几届也考过,朝廷可以调查。本来这是一件很容易调查清楚的事情,但麻烦的是皇
帝已经表了态,而且已把两个主考革职了,如果真的没有联过宗,皇帝的脸往哪儿
搁?因此朝廷上下一口咬定,你们两家一定联过宗,不可能不联宗,没有理由不联
宗,为什么不联宗?不联宗才怪呢!既然肯定联过宗,那就应该在子弟考试时回避
,不回避就是犯罪。刑部花了不少时间琢磨这个案子,再琢磨皇帝的心思,最后心
一横,拟了个处理方案上报,大致意思无非是,正副主考已经激起圣怒,被皇帝亲
自革了职,那就干脆处死算了,把事情做到底别人也就没话说了;至于考生方章钺
,朝廷不承认他是举人,作废。
这个处理方案送到了顺治皇帝那里,大家原先以为皇帝也许会比刑部宽大一点
,做点姿态,没想到皇帝的回旨极其可怕:正、副主考斩首,没什么客气的;还有
他们领导的其他所有试官到哪里去了?一共十八名,全部绞刑,家产没收,他们的
妻子女儿一概做奴隶。听说已经死了一个姓卢的考官了?算他幸运,但他的家产也
要没收,他的妻子女儿也要去做奴隶。还有,就让那个安徽考生不做举人算啦?不
行,把八个考取的考生全都收拾一下,他们的家产也应全部没收,每人狠狠打上四
十大板,更重要的是,他们这群考生的父母、兄弟、妻子,要与这几个人一起,全
部流放到宁古塔!(参见《清世主实录》卷121)
这就是典型的中国古代判决,处罚之重,到了完全离谱的程度。不就是仅仅一
位考生可能与主考官有点沾亲带故的嫌疑吗?他父亲出来已经把嫌疑排除了,但结
果还是如此惨烈,而且牵涉的面又如此之大。能代表朝廷来考试江南仕子的考官,
无论是学问、社会知名度还是朝廷对他们信任的程度本来都应该是不成问题的,但
为了其中一个人有那么一丁点儿已经排除了的嫌疑,二十个全部杀掉,一个不留。
而且他们和考生的家属全部不明不白地遭殃。这中间,唯一能把嫌疑的来龙去脉说
得稍稍清楚一点的只有安徽考生一家--方家,其他被杀、被打、被流放的人可能
连基本原因也一无所知。但不管,刑场上早已头颅滚滚、血迹斑斑,去东北的路上
也已经浩浩荡荡。这些考生的家属在跋涉长途中想到前些天身首异处的那二十来个
大学者,心也就平下来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何况人家那么著名的人物临死前也
没吭声,要我冒出来喊冤干啥?充什么英雄?这是中国人面临最大的冤屈和灾难时
的精神卫护逻辑。一切原因和理由都没有什么好问的,就算是遇到了一场自然灾害。且看历来流离失所的灾民,有几个问清过台风形成的原因和山洪暴发的理由?算
啦,低头干活吧,能这样不错啦。
三
灾难,对常人来说也就是灾难而已,但对知识分子来说就不一样了。当灾难初
临之时,他们比一般人更紧张,更痛苦,更缺少应付的能耐;但是当这一个关口渡
过之后,他们中部分人的文化意识又会重新苏醒,开始与灾难周旋,在灾难中洗刷
掉那些只有走运时才会追慕的虚浮层面,去寻求生命的底蕴。到了这个时候,本来
经常会嘲笑知识分子几句的其他流放者不得不收敛了,他们开始对这些喜欢长吁短
叹而又手无缚鸡之力的斯文人另眼相看。
流放文人终于熬过生生死死最初撞击的信号是开始吟诗,其中有不少人在去东
北的半路上就已获得了这种精神复苏,因为按照当时的交通条件,这好几千里的路
要走相当长的时间。清初因科场案被流放的杭州诗人、主考官丁澎在去东北的路上
看见许多驿站的墙壁上题有其他不少流放者的诗,一首首读去,不禁笑逐颜开。与
他一起流放的家人看他这么高兴,就问:“怎么,难道朝廷下诏让你回去了?”丁
澎说:“没有。我真要感谢皇帝,给我这么好的机会让我在一条才情的长河中畅游
,你知道吗,到东北流放的人几乎都是才子,我这一去就不担心没有朋友了。”丁
澎说得不错,流放者的队伍实在是把一些平日散落各地的杰出文士集中在一起了,
几句诗,就是他们心灵交流的旗幡。
丁澎被流放的时候,他的朋友张缙彦曾来送行,没想到三年以后张缙彦也被流
放,戍所很远,要经过丁澎的流放地,两人见面感慨万千,唏嘘一阵之后,互相能
够赠送的东西仍然只有诗。丁澎送张缙彦的诗很能代表流放者的普遍心理:
老去悲长剑,
胡为独远征?
半生戎马换,
片语玉关行!
乱石冲云走,
飞沙撼碛鸣。
万方新雨露,
吹不到边城。
(《送张坦公方伯出塞》)
丁澎早流放几年,因此他有资格叮嘱张缙彦:“愁剧须凭酒,时危莫论文。”
“时危莫论文”并不是害怕和躲避,而是希望朋友身处如此危境不要再按照原
先文绉绉的思路来考虑问题了。用吴伟业赠吴兆骞的诗句来表述,文人面对流放,
产生的总体感受应该是“山非山兮水非水,生非生兮死非死”,原先的价值坐标轰
毁了,连一些本来确定无疑的概念也都走向模糊和混乱,这对许多文人来说都不完
全是一件坏事。
有一些文人,刚流放时还端着一副孤忠之相,等着哪一天圣主来平反昭雪;有
的则希望有人能用儒家的人伦道德标准来重新审理他们身陷的冤屈,哪怕自己死后
有一位历史学家来说两句公道话也好。但是,茫茫的塞外荒原否定了他们,浩浩的
北国寒风嘲笑着他们,文天祥虽然写过“留取丹心照汗青”,而“汗青”本身又是
如此暧昧不清。
到东北的流放者一般都会记得宋、金战争期间,南宋的使臣。洪皓和张邵曾被
金人流放到黑龙江的事迹。洪皓和张邵算得为大宋朝廷争气的了,在拣野菜充饥、
拾马粪取暖的情况下还凛然不屈。一次一位比较友好的女真贵族与洪皓谈话,谈着
谈着就争论起来了,女真贵族生气地说:“你到现在还这么口硬,你以为我不能杀
你么?”洪皓回答:“我是可以死了,但这样你们就会蒙上一个斩杀来使的恶名,
恐怕不大好。离这里三十里地有个叫莲花泺的地方,不如我们一起乘舟去游玩,你
顺便把我推下水,就说我是自己失足,岂不两全其美?”他的这种从容态度,把女
真贵族都给镇住了。后来金兵占领了淮北,宣布说只要是淮北籍的宋朝官员都可回
家了,不少被流放的宋朝官员纷纷伪称自己是淮北人而南返,惟独洪皓和张邵明确
说自己是江南人,因此一直在东北流放到宋、金和议达成之后才回来。完全出人意
料的是,这两人在东北为宋廷受苦受难十余年,回来却立即遭受贬斥,洪皓被秦桧
贬离朝廷,张邵也被弹劾为“奉使无成”而远放,两人都很快死在颠沛流离的长途
中。倒是金人非常尊敬这两位与他们作对的使者,每次有人来宋廷总要打听他们的
消息,甚至对他们的子女也倍加怜惜。这种事例,很使后代到东北的流放者们深思。既然朝廷对自己的使者都是这副模样,那它真值得大家为它守节效忠吗?我们过
去头脑中认为至高无上的一切真是那样有价值吗?
顺着这一思想脉络,东北流放地出现了一个奇迹:不少被流放的清朝官员与反
清义士结成了好朋友,甚至到了生死莫逆的地步。原先各自效忠的对象,无论是明
朝还是清朝都消解了,消解在朔北的风雪中,消解在对人生价值的重新确认里。
“同是冰天谪戍人,敝裘短褐益相亲。”(戴梓)当官衔、身份、家产一一被
剥夺,剩下的就是生命对生命的直接呼唤。著名的反清义士函可在东北流放时最要
好的那些朋友李[衤因]、魏[王官]、季开生、李呈祥、郝浴、陈掖臣等几乎都
是被贬的清朝官吏,以这些人为骨干,函可还成立了一个“冰天诗社”。是不是这
些昔日官吏现都卷入到函可的反清思潮中来了呢?并不是。他们相交只是“以节义
文章相慕重”,这里所说的“节义”又不具备寻常所指的国家民族意义,而仅仅是
个人人品。其实个人人品最是了不得,最不容易被外来的政治规范修饰或扭曲。在
这一点上,中国历来对“大节”、“小节”的划分常常是颠倒的。函可的那些朋友
在个人人品上确实都是很值得敬重的,李[衤因]获罪是因为上谏朝廷,指陈当时
的一个“逃人法”“立法过重,株连太多”;魏[王官]因上疏主张一个犯人的“
妻子应免流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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