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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奴-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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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怎么听不见筑城号子?倒像有人在哪儿哭,哭个不停。侍卫说,将军,这么大的风呀,是风把号子声吹走了,你听见的哭声也是风,大燕岭的工匠没有谁敢哭,敢哭的一定是风。

将军在疑虑中敲响了烽火台上的铜钟,监吏们都战战兢兢地上来了,上来就发出一片整齐的祝贺声,快了,快竣工了!将军说,筑城号子都不喊了,快个狗屁!他问工地上昨天是不是死了好多人,大家不敢盲目应对,缩在后面的芦席吏被人推到前面来了,那芦席吏掌管大燕岭所有的芦席事务,由于职位特殊,他最清楚死人的数字,芦席吏有点茫然地揣摩将军的用意,说,昨天就拿出去五条芦席呀,一共才死了五个人!看看将军面孔铁青,又多嘴道,前一阵闹瘟疫时人死得多,一天死七八十,芦席都不够用了,白天死的有芦席卷,夜里死的就没有芦席卷了。将军挥挥手不让他说了,转脸质问负责膳食的粮草官,工匠们一定吃不饱肚子,筑城号子才喊不动了,你是不是又克扣了灶上的粮食,背了麦子去窑子里嫖妓了?粮草官吓得面孔发白,连连摆手,赌咒发誓他拿了官粮去嫖妓的错误只犯了一次,民工们的伙食标准已经从每天一干两稀提高到两干一稀,稀粥可以喝五碗,干饭可以盛两大碗。将军冷笑一声,吼起来,既然吃了那么多,怎么号子都喊不动了?都像个哑巴一样干活,这大燕岭长城什么时候竣工?

众官吏这时候才发现貌似粗犷的将军对劳动的声音那么敏感,他们纷纷表态,要让大燕岭的筑城号子重新喊起来,烧砖吏保证出砖时所有的砖工喊起《出砖谣》,搬运吏保证自己的挑夫运砖运石上山时要唱〈〈上山谣〉〉,采石吏说他分管的石匠们做的是细工,不宜歌唱,但他保证让他们手里的铁钎和锤子敲出最欢乐的节奏。

一个名叫上官青的捕吏垂手站在角落里,他以为将军的愤怒与己无关,他只管抓捕逃跑的工匠,管不了工匠的喉咙,正要偷偷地退下七丈台呢,将军喝住了他,你往哪儿跑?今天大燕岭死气沉沉,你也脱不了干系!将军把上官青拉到堞墙边,告诉他风声中有人在哭,上官青说他听见的是风声,听不见谁的哭声,将军让他站到堞墙上听,上官青不敢违抗,让人扶着站到堞墙上,还是摇头,说,将军,是风太大,你把飞沙的声音听成人的哭声啦。将军挥起他的九龙金盔把他从墙上打了下来,你自己长了付猪耳朵,竟然敢不相信我的耳朵?将军愤怒地说,国王都记得简羊将军从草原上来,你们这帮蠢材不记得,我听得见帐篷外面敌人拉弓的声音,听得见十里外狼群的脚步,五十里外马蹄的声音,我听得见百里外暴风雨的声音,我说大燕岭有人在哭,一定有人在哭!是谁在哭,你给我去把他找出来!

上官青没有料到他上七丈台接受的是一个如此艰巨的使命,他从来都是追捕人的,这个倒霉的早晨,他不得不去追捕一个莫须有的声音。



追捕

追捕

大燕岭人海茫茫,上官青奉命带着一群捕吏在劳动的人海里追捕一个声音。

谁在哭?

谁哭了?你们这里谁哭了?你哭过吗?

你们这里有没有人哭?谁哭过给我站出来!

大多数工匠们木然地瞪着上官青,他们的眼神在提出各种各样的反诘,谁哭了?你们看看我们的脸,脸上只有汗,哪儿有泪?谁疯了才哭,白白挨上七七四十九鞭,挨完了鞭子还要多抬七七四十九筐石头,谁想死了才会哭呢!我们为什么要哭?天生是穷人,抬石筑城是我们的命,一把骨头累散架了,睡一夜明天就拼好了,还是干活,有什么可哭的?病号棚子里垂死的人们也坦然地面对这次追查,他们用剧烈的咳嗽和嘴角的血丝告诉上官青,我有痰,有血,有热度,就是没有眼泪!流眼泪干什么用?大燕岭死人就那么几种死法,逃役的被你们捕吏抓回来,示众吊死,身子单薄的人斗不过石头城砖,吐血吐死,运气不好的人染了黑脸病,发烧烧死,几个倔强而悲观的人跑到悬崖上,跳崖摔死,就那么几种死法,死都不怕了,还有什么可怕的,不知道害怕的人,哪儿有什么眼泪!

有几个工匠在上官青的盘问下承认自己面容悲戚,但拒不承认自己哭过。一个来自边远的苍兰郡的少年挑夫说他是想哭,但他摸索了一套方法,可以有效地制止眼泪,他还诚实地吐出舌头给上官青看,说他一旦想哭就咬住自己的舌头,把舌头咬出血,疼了就不哭了,上官青检查了少年挑夫的舌头,发现那舌头果然被咬得血肉模糊的。还有一对双胞胎兄弟是上官青追查重点,他们明明神情落寞,眼睛浮肿,别人却作证,说兄弟俩的眼睛不是哭肿的,反而是笑肿的。上官青就让那兄弟俩来笑给他看。兄弟俩来了,站在一起,像两只比翼之鸟向对方展开了双臂,上官青叫起来,你们这是干什么?准备上绞头架呢?旁边有人对上官青说,别急,等一会儿他们就能笑了。捕吏们原以为有什么好戏看,等半天却是一场孩子气的闹剧。原来兄弟俩是双胞胎,想起老母亲病在家里无人照管,一个伤心,另一个一定会落泪,为了避免这种局面,他们就互相胳肢挠痒,借助这个简单的方法,每一次兄弟俩都能成功地破涕而笑。当着一群捕吏的面,那兄弟俩在互相胳肢之后,果然齐声狂笑起来,笑得上官青他们毛骨耸然,上去强行把兄弟俩拉开,一人赏了一个耳光。

捕吏们怎么也抓不到那哭声,都有点消沉,有的人开始轻声议论起简羊将军最近的精神状态来,上官青很恼怒,说,下级不准议论上级!将军说了,他听见有人在哭一定有人在哭,九龙金盔戴在将军头上,他的脑袋就比我们高明,别说要找哭声,就是他要找风声,我们也只好去找!

他们来到石场上,终于有监工报告,早晨有一个寻夫的女子在石场哭过。是运石头的牛车从采石坑捎来的女子,那女子背着块石头在路上爬,车夫看她可怜,就让她上了牛车。上官青看那监工说得吞吞吐吐的,就骂起来,这把年纪话也说不清,上了车以后呢,那女子怎么了?

怎么都不是我的责任,是采石坑那边的责任!监工首先撇清了自己,才肯把话说下去,那女子奇怪,爬上了牛车还驮着那石头,还有一只青蛙,跟着她跳上了牛车,车夫让她闹懵了,说石头可以带上来,青蛙不能上车,那女子为青蛙求情呢,说他们一个寻夫,一个寻子,青蛙是来寻子的!

什么青蛙?青蛙寻什么子?上官青大叫起来,说清楚呀,青蛙往哪儿去了?谁是那青蛙的儿子?

青蛙那么小,我也不知道它跳哪儿去了,我的眼睛主要管石工的,不管青蛙,青蛙的儿子是谁,我就更不知道了。监工看上官青满面怒意,赶忙补充道,那女子是寻万岂梁的,是他媳妇,我瞥见个背影,背着块石头爬,一边爬一边哭呢。

我看你就是那青蛙的儿子,否则不会这么笨!上官青尖锐地打击着监工的自尊心,自己笑起来,他的眼睛开始向石场四周的草棚和石头扫射,那女子呢,她从哪儿来?

从青云郡来,是万岂梁的媳妇,说是走了一个秋天,走了一千里路才到了大燕岭。

那万岂梁呢,把万岂梁叫过来!

叫不过来了,万岂梁死啦!监工说,夏天山崩死在断肠岩的,不是死了十六个青云郡人吗,万岂梁也在里面,让石头活埋了!

监工从腰后的布袋里找出一块竹片来,给上官青看,那竹片上草草地刻着几个字:青云郡,万岂梁,采石场,两干两稀。人的籍贯、姓名、劳役地点和每日的定粮都标示得清清楚楚,但那姓名上已经划了个红叉,捕吏们看见那红叉,都皱起了眉头,七嘴八舌地说,已经死了嘛,还跑来干什么?把她领到野坟去,挖根骨头给她,再给七个刀币,打发走!监工收起布袋,面露难色,说,是按规矩打发她走的,她拿了这人牌可以去领七个刀币,可她不要牌子,只要人,我哪儿有人给他,连骨头也没有,这万岂梁的尸骨不在野坟里,他死在断肠岩嘛,尸骨现在都埋在城墙下面了,除非把城墙拆了,否则我哪儿有骨头挖给她?她在石场上哭,哪能让她在石场哭,让上面听到是我的责任嘛,我就把她撵到别处去哭了!

你个自私自利的东西,别处也是大燕岭,都不让哭的!上官青愤怒地叫起来。

上官青带人在石场附近搜寻那个青云郡女子的时候,听见石匠们的凿石声有一种阴郁而悲伤的音调,他无意中发现好多石匠们的铁钎下飞溅出来的不是石屑,而是晶莹的水滴,几颗水滴溅到了上官青的脸上,手一摸是滚烫的。上官青疑惑地上去察看,先看他们手里的铁钎和锤子,再看他们的脸和眼睛,石匠们指着满地湿漉漉的石头说,你还是看看石头吧,这石头上一夜之间凝了这么多水,怎么抹也抹不干。

石头果然像是从水里捞起来,闪着湿润的光芒。上官青瞪着一块石头,说,夜里一没下雾二没下雨,石头上哪儿来的水?难道石头会流泪吗?石匠们说,我们也不知道石头是怎么回事,自从万岂梁的媳妇来过之后,石头都开始流泪。反正我们没流泪,是石头在流泪!

带来了许多蹊跷的水滴,那个青云郡女子却从石场上消失了。没有人看见那女子往哪儿走,上官青向石场上的每一个人打听过了,大多数石匠的眼神显示他们是洞察秘密的,但他们都坚定地摇头,说,我们在凿石头,我们不知道她去了哪儿。也有人胆大,对捕吏说话也敢阴阳怪气,是青蛙给那女子带路的,我们又不是青蛙,怎么知道她去哪儿呢?

后来还是一个憨厚的老石工向上官青指点了迷津,他指着满地的石头说,你们顺着滴水的石头找她去吧,她爬过的地方,石头都是湿的!



长城

长城

北方的天空剪出一片连绵的山影,天空之下山峦之上,就是逶迤千里的大燕岭长城了。长城在初冬的阳光下闪出锋利的白光,把天空衬托得萎靡不振。长城其实是一堵漫长无际的墙,一堵墙翻山越岭,顺着群山的曲线向远方蔓延,看起来像一条白色的盘龙,那白色的盘龙就是长城。长城其实就是一堵山上的墙,一堵墙见山便骑,骑在无数的山峦上,给山峦披戴上一排坚硬的峨冠博带,那山峦上的峨冠博带就是大燕岭长城。

大燕岭的民工们看见了万岂梁的妻子,她像一个飞来的黑色首饰,小小薄薄的一片,镶嵌在断肠岩的峨冠上。

碧奴抱着一块石头,跪在断肠岩上哭泣。那么陡峭的山峰,那么难走的羊肠小道,一个病歪歪的女子,怀里还抱着一块石头,不知道她是怎么上去的。有人说是一只神蛙把她引到了断肠岩上,其他民工都不相信,看见山鹰在那女子的头上盘旋,说,断肠岩那么陡那么高,青蛙都上不去,兴许是山鹰把她叼上去的吧!

浮云从断肠岩上飘过,在山腰上筑城的人有时能看见碧奴,一个小小的人影子,云一退就浮了出来。他们听不清她哭泣的声音,听见的是风声呼啸,从断肠岩吹来的风,每一阵风都在呜咽,那风吹到民工们的身上,是湿润的,像南方的风,有点黏稠。

运石头的挑夫还在往高处走,挑夫们像云朵一样向断肠岩聚过来,很快又漂走了。他们在半山腰听说一个青云郡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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