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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忠实文集-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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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就会想到成熟了的杏子。成熟了的杏子把儿松了,即使没有自然的风吹或人为的摇撼,迟早还是要从杏树枝条上落下来。成熟是胜利,也是悲哀。成熟了,生命的活力也就宣告结束了。
又一条新闻。首都机场,多漂亮的建筑物。中国正在变化,北京尤其显著。一位首长即将登机出访,正在和送行的国家领导人握手告别。电视录相机一直跟着那位首长,直到他走进飞机的舱门,然后极迅速地掠过正沿着舷梯爬上去的随行人员。这时候,她瞅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自信而又顽皮地笑了一下,电视录相机切断了。
她的心里轰然一响,闭上了眼睛。
他穿着一身粗格子布料的西装,似乎是无意间转过头来,那么顽皮地笑了一下……
灿烂的夕阳给那个黄土塬坡涂上了一层绚丽的色彩,即使那些寸草不生的丑陋的断崖和石梁,此刻也现出壮丽的气势。她从公社开完知青会议,坐了三站公共汽车,在河川的一个小站下了车,把草绿色的军用挎包搭上肩头,就开始爬坡了。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在夕阳里闪晃,在山坡的秃梁和茅草间蜿蜒,把塬坡上的村庄和河川里的世界连结沟通起来。
爬上山梁,又走下沟底,跨过那一道浅浅的沟底的泉水,再爬上对过那面阴坡,就可以看见她们下乡锻炼的村庄了。沟底下好凉快哟!夕阳的红光还在坡顶的树梢上闪晃,沟底已经显得有点幽暗了。同一条沟道,朝南的阳坡上只有稀稀落落的几株榆树,干焦萎靡,像贫血的半大娃子。朝北的阴坡上,却是一片茂密的山林。刺槐密密层层,毛白杨杆粗冠阔,椿树和揪树夹杂其中,竞争拔高,争取在天空占领一块更加宽大的空间,领受阳光。蓑衣草和刺蓟,野蒿,铺满了地皮。五月里,乡村最媚人的季节。她真是奇怪,这个干巴巴的黄土高原的山野之中,竟然有这样幽雅的一块绿地。
她蹲下身来,想在泉水里洗洗手脸,甚至想扒掉长衫长裤,痛痛快快洗一洗爬坡时渗出的粘汗。她刚刚撩起水来,一个人从树后蹿了出来,她吓坏了。
原来是他,正在仰头哈哈大笑。
她浑身都吓得酸软了,瘫坐在地上,流出眼泪来。开这样的玩笑,简直是恶作剧,她气恼地瞅着他,噘着嘴。
他大约意识到玩笑开得过分了,就赔着笑脸,走到她跟前,弯下腰,动手扶她站起来。
她坐在地上,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在他的脊背上擂起拳头。她使足劲儿打,真打,打得那宽宽的脊背嘭嘭响。他不躲避,也不叫疼,反而哈哈哈笑着,扬着手说:“打呀!砸呀!使上劲呀!看你有多大劲儿吧!打得我……好舒服哟!”
她泄气了,终于忍不住笑了,和这个活宝在一起,你永远也难憋住什么气呀!他能把人惹恼,又能把你逗乐。她停住手,泄了气儿,这才觉得膝盖上火烧火燎地疼。她低头拉起裤腿,膝盖上渗出血来了,刚才他吓得她跌扑跪倒的时候,石头蹭破了皮肤。
他看见她腿上流出血来,也愣住了,这个玩笑真是开得太冒失太过火了。
“怎么办呢?感染了会化脓的。”她有点害怕,嘴里直吸冷气。
“我有办法——”他迅即转过身,跑上坡去,在草丛里揪下几片刺蓟的嫩叶,在手心里揉烂,用三个指头捏着,直朝她膝盖的伤口上按下来。
她吓得缩回腿,挡住他的手:“那是什么东西?敢乱涂!”她自小接受的是母亲或者医生给伤口涂抹紫色或红色药水,从来也没见过用这种草汁消炎治伤。
“刺蓟,消毒良药,中药材里的药名叫小蓟。还有大蓟,乡里人叫马刺蓟。”他给她介绍,说这是正儿八经的中药,“我割草割麦时,不小心给刀刃挂破了手指,用这绿汁子一涂,就消炎消毒了。好得很哪!”
“没听说过。”她疑疑惑惑。
“乡里人都知道,小娃儿也知道这窍道。”
“我可有点怕。”
“甭怕。涂上包好!”
她伸出了左腿,把伤着的膝盖弓起来,紧张地瞅着他捏着揉烂了的刺蓟叶儿的手指。他用劲一捏,一挤,绿乎乎的叶汁滴在伤口上,凉凉的,刺激得伤口更疼了,真像是涂上了碘酒一样。
他跪在她跟前,用劲地挤着叶汁,轻轻地在伤口上涂抹均匀,使绿色的液什覆盖了红红的皮肤。尽管他努力做到小心翼翼,而整个动作和姿式,却是笨拙的,笨拙得可爱又可笑。他抬起头来,认真地问:“还疼吗?”
她不忍心使他失望,就笑笑说:“真的不疼了呢!”
他的医术得到验证,得意地笑了,说:“要是一时找不到刺蓟,还有更方便的办法,同样也能消毒。”
“还有什么好办法呢?”她盯着他问,看着他的样子,觉得很有趣,“你能当外科大夫了。”
“要是找不到刺蓟——”他说,“那就给割伤的手指上浇一泡尿。”
她的嘴里随即“噢哟”一声,脸颊腾地红了,双手捂住脸,低下头:“真不害臊!你——”
他似乎这才意识到她是一位姑娘,一个和他有严格禁忌的异性。在他得意地向她夸耀医疗技能的时候,竟然忽视了这个重要的忌讳。小时候,他和小伙伴们在坡沟里割草,谁要是不小心割破了手指,立刻就浇上一泡尿,血就止了,日后也不会化脓,可那都是些男孩子呀!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位姑娘,一位从城市里来到乡下的漂亮的姑娘。他得意中说漏了嘴,羞红了她的脸,自己也难堪了,不自在了。他忽然转过身,解嘲似的哈哈哈笑着,向对面的山坡间奔去。
她听着他的笑声和脚步声远了,扬起头,看见他在对面的山坡上跑着,撞得小刺槐和小山杨的树杆哗哗哗抖动,叶子唰唰唰响。他奔到一块树木稀少的草地上,跳跃起来,在空中挥一下手臂,又跌落到地上,再跳跃起来,像一头撒欢的小马驹。他奔到一棵大树下,一跃身,双手抓住一根横向的树枝,凌空吊起来,打了几个大摆,又跳到草地上,顺势躺下,绿色的茅草遮住了他的半个身子和头脸。她看得呆了,跨过水渠,朝他走去。
“你狂了吗?”
“我可能会发狂的。”
“你——瞎得很!”她用刚刚学会的乡下话说。
“就是。”他心平气和地应承。
她坐在他旁边。软茸茸的胡须草给坡地铺上一层厚厚的绿毡,幽暗下来的树林里是一股股青草和野花的清香气味。她看见他躺在绿草丛中,闭着眼睛,胸脯一鼓一落。她想唱歌,想在树林间大声呼唤,想像他刚才那样蹦起来跳跃。她觉得胸膛里憋着什么,需得排遣一下,呼唤和跳跃也许是排遣的最好的办法。她终于没有开口,也没有蹦起来,只是双手掬着膝盖,一动不动地坐在草地上,清爽的山风掠过她的面颊,树叶在哗哗哗响。
她随意问:“你到这儿来干啥?”
他毫不含糊地答:“等你。”
她的心忽闪一下,不知该怎么说了,他连一丝弯儿也不绕。
“我一天不见你,心里就慌慌,没有办法抑制。”他说,“最好的办法,就是想法立即找到你,说几句话,哪怕从老远看一眼也好。”
她的脸上烧燥燥的,嘴里有点干涩了。她咬着嘴唇,似乎心儿要从喉咙蹦出来了。她长到十九岁了,第一次听见一个男子说他想她,离不得她,他说得凝重,一板一眼,毫不隐讳,也不拐弯抹角,赤裸裸地说出了他对她的倾慕。她回避不得,也无法隐晦,他的话堵死了她的一切退路。
她无力回避,也不想违拗自己的心愿和感情。她想听他继续说出更多的剖白的话,他已经说透了她同样想说而没有说出口来的话。她默默地坐着。
她在东田村的村巷里,在东田村田野里的小路上,在东田村山沟间的泉水旁,在东田村青年集会上,每天都有撞见他的机会。小小的东田村,街巷短浅而天地狭窄,低头不见抬头见。她的心里不知从哪天起,萌生了一种喜欢和他呆在一起的永无满足的渴望。一天不见他一面,她就有一种说不清的不自在。也真是巧得很,她去泉水边挑水了,他也挑着水桶走到小沟里来了,他帮她从水潭里提上两桶水来,说几句话,互相瞅瞅,笑笑,然后挑水回家去了。他的母亲曾经给她说过,她儿子现在最喜欢挑水了,比过去勤快多了。过去,常常是铁瓢碰得缸底直响,他也懒得去给妈妈挑一担水,她撕着他的耳朵把他从小书桌旁拉出门,把水担架在他的肩上……她明白,他和她一样,总是寻找能凑到一块的机会。可是,她和他,从来也没向对方吐露过一句心里话,更没有传递过纸条或书信。
他今天赶到半道上来等候她,是最明白无误的一次大胆的行为。
他今天赤裸裸地说出他倾慕她的话,是最大胆的举动。
她有一种预感,一种无法摆脱的逼近了的预感:似乎今天要发生什么事了!她有点害怕,却又是一种不可抗违的希冀和渴盼:她似乎意识到某种危险,却又无法拒绝这种危险的诱惑。
他站起来,朝山沟里头走去,回过头来,向她招手。
她也从草地上站起,顺着这面沟坡走上去,离村庄就会越来越远了,她有点犹豫:“到哪儿去?”
“回家去也没事,走走,玩玩。”他说。
她走上去了。他在前头等她,他们一前一后走着。
“这是你的家乡,你还希罕到这坡里来逛景?”她随口问。
“当然,太熟悉了。”他说着,转过身,停住脚,盯着她说,“那会儿没有你,我想和你走走。”
坡路越走越陡了。她从来没有在这个没有路径的山坡上走过,脚下滑滑溜溜,歪着腰,张着手,时时都有滑倒的可能。
他抓住她的手,拉着牵着,她感到好走多了。那是一只多有劲儿的手啊!走到一面塄坎下,他一跃就跳上去了,猫下腰,伸下胳膊,几乎把她提起来了。她上了楞坎,挣脱开他牵着的手,四个细长的手指,被他攥得像一把排笔一样粘结在一起了。
山坡愈来愈陡了,光线愈来愈暗了,林子里也愈来愈静了,鸟儿的叫声愈来愈杂了。她跟着他,又走上一面上塄坎,斜插着朝沟里走着,眼前闪出一个水潭,聚着一汪清凌凌的水。她在水潭边站住,弯下腰,看见水底下有一撮细沙在微微翻滚,那儿肯定是一个极小级细的冒水的泉眼儿,这是一潭活水哩!他也在水潭边站住,弯下腰来了。
她把挎包扔到地上,想撩起水洗洗脸,面孔止不住地发烧呀!她伸手撩水的当儿,看见了水中自己的影子,就停住手,呆呆地看着。她想看看此刻里自己会是一副什么鬼模样,大约傻乎乎的叫人看了好笑吧?却看不清脸色是红是白,只有一双亮闪闪的眼睛在水里闪光。
“你看什么呀?”
“鱼,小鱼。”
“嘻!哪有什么鱼儿呀!”
“不信你看——”
他挪脚站到她这一边来,弯下身来了。这个小潭的边沿的地方太窄小了,要站下两个人简直是太拥挤了。他挨着她的肩膀弯下腰,一只手扒着她左边的肩头,瞧着水潭,瞅寻小鱼儿的踪迹。
“鱼在哪儿?”
“在那儿。”
“我怎么看不见?”
“那根水草底下。”
“那不是小鱼。”
“那是什么?”
“是小虾。”
“山坡上哪来的小虾?”
“山坡上哪来的小鱼?”
她知道,其实谁也不在乎究竟是小鱼还是小虾,水潭里压根儿什么也没有,既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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