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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纸门-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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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串短促的呜咽。她忽然拿双手疯一般挖着泥土,一下二下三下……直到十个手指露出血乎乎的骨头来,大坝依然不可一世地卧着,象一条黑蟒。“豁口”再也不会在她面前出现。她绝望了。她一闭眼,滚下了大坝,溶入大海。她被捞海的渔人救了,再次将她送回医院。遗憾的是,她的情感、她的血肉、她的爱恋以及她的体温都葬进“豁口”里,捞上来的,再也不是敢爱敢恨美丽迷人的少妇珍子。她坐在医院的床上,脸色苍白,目光呆滞,象个坐化的尼僧。
“珍子……”大鱼“通”一声跪在她面前。
珍子一声不响,冷冷看他一眼。
“珍子,俺是大鱼,接你来啦!”
珍子的心思好像跟这里不搭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医生对她说:“你看呐。谁来啦?”珍子忽然举动古怪地抱起脑袋,疯疯癫癫地喃喃着:“俺的孩子,俺要孩子……俺要孩子……”
“珍子,俺是大鱼!”
珍子目光呆滞:“不,你不是大鱼,你是鬼!”
大鱼扑过去,紧紧抱住珍子,哭了:“珍子,为啥这样啊?”珍子没有表情。完了,完了,啥都完了。大鱼将满是泪水的脸埋在阔大的巴掌里,埋在往事的记忆里。昔日的一切美好,都被残酷的现实葬掉了。
注释26:红蛇
麦兰子心里单一的积痛有些麻木,麻木久了,便趋于平静。家庭能平静终归是好的。潮张潮落,日子平稳过。大雄出海拢滩,回家就觉出女人的异样。麦兰子一下子变得沉静,让大雄悚悚生出些恐惧来了。大雄不明白麦兰子那么向往“文化”,她的思维好像还没走出学校。这棵树非把麦兰子吊死不可了。
一晃儿就是夏天了,大雄再次出远海回来,修船的日子里,大雄心里很躁的渴望有一方另外的天地了,但他惶惶的不说出口,豆干饭闷着。大雄本不是这种性格,就是受了那怪圈的蛊惑,不情愿而又服服帖帖地钻进里面去了。大雄终于说:“兰子,这次出海俺一直琢磨教书的事,俺也理解你,注定你当过老师,为了俺你才离开学校的,俺对不住你。既然这样,俺愿做老师试试。”麦兰子先乐了,把肩头矮下来,香喷喷的头搁在大雄宽厚的肩上,竟嘤嘤地哭了。她的哭声如夜莺轻唱。大雄知道她为啥哭。麦兰子说:“俺早料到有这一天。”
大雄的身子往上一欠一欠,觉得自己猛然高大许多。夫贵妻荣嘛,他是女人的指望。他幸福而躇躇满志地闭上眼,似要把未来日子详详细细排摆排摆。麦兰子就拉着七奶奶去找何乡长了。七奶奶亲自出马,何乡长当然十分重视,于是麦兰子又逼何乡长领她去了县城教委主任家。半月之后的一个早晨,乡长派乡文教助理将大雄任大麦铺小学教师的一纸批文送来。“俺的天神哩,他终于从一个渔花子变成文化人啦!这年月只要你认真去做事,就没有做不成的事!”麦兰子想。
第66页
六十六
大雄拿到批文悒怔怔、痴呆呆好一阵子。他啥话也没跟麦兰子说,便独自去船厂。大雄把自己的渔船租给了四喜,才去了麦兰子的小酒店。小酒店里瓦亮瓦亮的,一堆一堆的渔人叽叽嘎嘎的喝酒。他从偏门扁身绕过去,看见麦兰子端来酒、菜和饺子。麦兰子喜眉喜眼地说:“给你发脚,茴香海贝馅的饺子。”大雄佯装文化人城府很深的样子说话,呷酒,吃饺子。麦兰子却十分喜欢男人假门假势的模样,她觉得男人开始脱俗了。屋里燥热,几杯酒下肚,大雄就大汗小汗地淌了,那股总也散不尽的腥臊气又将麦兰子呛得好一阵呕。她说:“大雄,你出海累,俺店里忙,老也没在一起好好睡觉啦!你喝完酒先回家,在后院水缸边好生洗个澡儿,俺们早早儿睡。”大雄嗤嗤笑了,心下蓦地生出男人阳壮壮的念想。
大雄吃喝完了,就磨磨蹭蹭回了家,在后院石槐树下酣畅淋漓地撒了一线长尿。尔后便噼哩啪啦脱去短裤和背心,摸摸索索爬上老树下的石碾。
石碾是破残的,经一天日晒,热嘟嘟痒兮兮的。大雄躺上去望着满天醒着的星儿,念叨着只有自己才明白的话。海边大如苍蝇的蚊虫唤醒他,给他赤条条的身上留下密密麻麻绛紫色的肉包。他顿觉浑身奇痒无比,跳起来,一蹦一蹦兔子似地跑到房檐下,抱来干干爽爽的辣蓼草,点燃,烟一大块地方,驱了蚊虫又能照亮儿,大雄用葫芦瓢从缸里挖出清水来,“哗”地扣在头上。然后张开大巴掌,在身上揉揉搓搓。辣蓼草脆脆地吱嗄着,如闪闪跳跳的渔火,将他健壮的骨架涂一层暗红的油彩。他再扣一瓢水的时候,忽然觉得有一条凉凉、滑腻腻的东西从他后脊上滑落,“叭叽”一声摔在石碾上,一闪,便没了踪影。大雄愣怔地时候,麦兰子拿围裙“呼嗒”着浓烟挪过来。麦兰子让大雄趴在石碾上,拿毛巾抹上肥皂,狠巴巴地给他搓背,揉得他骨节一阵轻响。大雄舒舒服服地等着。麦兰子边搓边说:“雄,明儿你就是喝墨水的文化人啦!”
“嗯……”大雄说。
“记住,树争一张皮,人争一口气,好好干!”
大雄又嗯了一声。
“记住,别象抱着猪头找不到庙门儿似的,神气点。说话办事就得有点文化人的样子,别让人拿士儿!”麦兰子眼睛盯着他的后脑勺说。
“嗯。”
辣蓼草一会儿就燃尽了,蚊虫袭来了。
来来去去月把光景,大雄就不再天天跑家了,其实大麦铺村离雪莲湾也只有十八里地。开始上班时校长让大雄管些后勤,相继教体育,尔后就正正规规地接班了。他是四年级班主任。这是北边三个村子的联办小学,一个班就有50多人。每次回家来,麦兰子总爱听大雄吹吹嘘嘘地讲学校里杂七杂八的故事。她笑成小虾,眼底生出无限温情。她觉得自己男人还是挺精道挺有前程的。她一点点发现大雄真的变了,很粗很硬的头发也留下来,油光锃亮。紫红的脸膛捂白了些,人也瘦得恰到好处。一入秋,西装一套一套地更换,说话也变得咬文嚼字了,言语间躲躲闪闪,很含蓄很幽默的。他说业余学函授课程,得好多好多钱。麦兰子干脆把几份大额折子甩给他,让他自己掂掇着花吧。她酒店生意忙,顾不上照顾他。他一个爷们家在外混碗笔墨饭,也够难为他了。秋天的日子里,麦兰子精神好极了,店里店外家里家外的事都压在她的肩上,不停歇地忙乎也不觉着累。她肚里装着一个红旱船般大的希望。酒店里雇来的伙计们背地里嘁嘁喳喳地议论:“瞧,老板娘都风光成仙啦!”麦兰子终于找到了女人生活的靠背,仿佛一下子搂定了日月的甜美,不管别人说啥,她都赏回一个很沉实的笑。
一个黄昏,七奶奶独坐在后院的石碾上剪门神。灰灰的摇动的炊烟,在她佝偻蜷缩的身子四周盘盘绕绕,在她心头晃出无数虚幻。黄腾腾的烟雾里有枯枝坠落的响声和啥东西里面蠕爬的沙沙声音。她麻木的神经被那熟悉的“沙沙”声撩得一哆嗦。她惴惴地抬头寻着声音的来处,蓦地瞧见粗粗糙糙的老树枝上蠕爬着一条红蛇。蛇头血红血红,一卷一卷地划了个圆圈儿,窸窸窣窣溜下树干,钻进树根里去了。
七奶奶浑身猛一麻胀,干瘪瘪的身架软塌在石碾上。瞬间,她甩了剪刀,爬到石碾一侧的缸洞处,惶惶地寻着什么。没有寻到缸底的红蛇,坏了,红蛇丢了!七奶奶手一软,瘫软在树根下,双手疯了似的抠扒红蛇,喉咙里撕搅着哀呼:“红蛇,俺们的红蛇,回来吧,回来吧……”她跪着,手机械地扒着树根,凄凄叫着。
麦兰子将酒店的事排摆妥当,就回家拿东西。进了院子,她隐隐听见七奶奶的嘶喊,奔到后院:“奶奶,你咋啦?神神怪怪的!”七奶奶的声气和脸相,比逝去的黄昏还黯,她悲戚戚地说:“兰子,不好啦,出事儿了,不知哪个造了孽,犯了天条,招灾引祸呀!”麦兰子依旧一脸疑惑:“娘,到底咋啦?”七奶奶抖抖道:“红蛇,红蛇又钻进地里啦!”麦兰子也惊颤了一下,脸苍白许多,定定心说:“奶奶,大雄已经不出海啦,就别供那红蛇,别信歪信斜的啦!”七奶奶理也不理麦兰子,依旧霍霍扒着土。麦兰子无可奈何地望着她苦苦的身影,想了半天才明白。大雄那夜里洗澡,将红蛇弄出水缸来的。她实在理不清红蛇在雪莲湾世代人心目中的玄奥,但知道对于人过八十的七奶奶不是一件小事。她可以不信,可奶奶不能轻轻松松放红蛇走的。
七奶奶几十年来总是向她凄凄地复述那个可怕的黄昏。
雪莲湾人是信红蛇的,就象舞旱船一样悠久,谁也不能把红蛇从渔人生活里挑出来。红蛇被他们供成实实在在的海神。传说这里古时叫鲲鹏国,鲲鹏里蜿蜓着一条曲曲弯弯的红沙带,沙带上生满大大小小的红海蛇。鲲鹏这种凶恶的怪鸟,蔑视红蛇,常常把红蛇踩在脚下或充当饰物,衍成沿海岛图腾氏族意识。怪鸟淫威,海湾灾祸不断。一日里,成千上万的红蛇死死缠死鲲鹏鸟,然后,红蛇腾去驾雾,兴雷布雨,吉兆呈祥,古人关于龙的臆想也便源于此。渔人为寻个吉人天相,供奉红蛇。红蛇能镇妖除邪,保佑海上漂泊的人平平安安。红蛇好象善解人意,不咬人,无毒,成年累月蜷缩在水缸底下默默度日。七奶奶信奉红蛇是有理由的,她惧怕红蛇盘在老树上划圈儿也是有依据的。那也是一个秋日的黄昏,她同样坐在石碾上为兰子爹纳鞋底儿,她被同样的“沙沙”声扯起视线,惶惶地瞧见红如血滴的蛇头,极神秘地朝划了一个圆圈,便“嗖嗖”钻进树根里去了。她多少年也没弄明白红蛇是怎么从水缸里爬出来的。她跪在树根下扒了三天三夜,也没将红蛇找回来。可是,就在那个吞天吞地的大潮里,村里十条强壮的男人被大海吞噬了性命。其中就有麦兰子爹。麦兰子便是七奶奶心里的旱船。这一年麦兰子开始跟七奶奶学舞旱船。那一年她10岁,红蛇的故事从那时就紧紧缠磨着她。其实红蛇对于她并不那么重要,她是心疼七奶奶。七奶奶找红蛇都找疯了。“大慈大悲的红蛇,救苦救难的红蛇,有求必应的红蛇,快回来吧,为啥还要让七奶奶受苦受难受熬煎?”麦兰子心不忍再看,转了脸,泪就淌下来。
第67页
六十七
七奶奶着魔入咒般地扒着树根。天说黑就黑了。
轰轰隆隆地旱天雷滚来滚去。麦兰子硬是把七奶奶拖回屋里。然后,大雨点子噼噼啪啪砸下来。麦兰子躺在屋里一夜没睡。好一闭眼就有一盘红蛇,有石榴树上盘着,如一棵早落的红松果在树上卧着。俄顷,红蛇就消失了,幻化成很大很大的红旱船。她被娘牵着手,在海滩扑扑跌跌地走。天永远象个红旱船,七奶奶孤孤单单的身影裹在船里,耐着性子走不到尽头。渐渐地,红旱船变成绿旱船。麦兰子被绿旱船牵到了童年那个绿蒙蒙的世界里去了。
麦兰子原本是喜欢绿旱船的。
“兰子,你愿意舞旱船吗?”七奶奶问。
“奶奶,俺愿意,愿意。”麦兰子拍手叫着,显然像个孩子。麦兰子跟七奶奶学舞旱船,她当时身架蛮高的,偏瘦些,营养不良,一个小柴禾丫头。七奶奶放下手里的剪子,打墙上摘下那只蒙了灰尘的绿旱船。七奶奶轻轻弹去绿绸缎上的灰尘,然后来到后院。七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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