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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名-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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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名》
第01章
太阳老早就落在远方的山头后面了,但是〃最后机会镇〃的白昼狂欢依然持续着。这是人们记忆中最酷热的一次七月四日,空气中感觉不到一丝丝的风,连主街底端、以木头搭建的舞池上所悬挂的中国式灯笼也纹风不动。
〃最后机会镇〃的管乐队穿着红金相间、不合身的制服,搭配上一张鼓、两把小提琴还有一把走调的五弦琴,在酷热的天气下,兴高采烈地演奏出一支波尔卡舞曲。
十来个各种年龄的壁花像哨兵一样坐在以帆布为天棚的舞池边缘,基中之一的麦瑞琦,从喉咙到脚踝都包裹在寡妇的丧服中,坐在藤椅边缘,不自在地变换着坐姿。在她单调乏味、黑色粗布长服的上衣底下,汗水像蛇一般缓缓地流过双乳之间。她努力地不去理会自己的不安以及偶尔向她投射过来的目光,一边看着一对对恣意欢笑、随快乐的波尔卡舞曲在舞池中舞动的人,一边觉得这一切离自己好远。
我明天不要穿黑色的衣服了。
这个无意识的想法不请自来,强烈的程度令她自己都吓了一跳。麦瑞琦向四周看了一下,深怕自己已经将这个叛逆的想法大声地喊了出来,但是并没有人特别注意到她,这才让她松了一口气。她的丈夫麦都华去世已经一年,但是与他的死因有关的流言,仍然每天在她的背后流传着。
再也不要穿黑色的衣服了。
这个决定一直挥之不去,除了讨厌寡妇丧服之外,她也憎恶某些人称呼她〃麦寡妇〃。三十岁就被称为寡妇似乎太年轻了。
她的父亲如果还活着,就会告诉她,她刚受到圣灵的感召,应该加以服从。当她坐在那儿茫然地望着跳舞的人群时,有个想法使她兴奋起来,那就是明天绝对要换下习俗所要求她穿上的丧服。
她忍受哀悼麦都华的闹剧已经够久了,改变的时候已到。
在喧闹的管乐声中,她想像着将暗淡的黑色丝绸、黝黑的斜纹布、以及许多个月以来所戴的孝布统统打包起来的快感。明天她要穿上灰色,或者甚至是淡紫色的衣服,这个颜色在着丧服期间被允许的——但通常只在穿满两年的黑丧服之后。
她的婆婆麦萝琳终其余生都将会在公开而又夸张地悲叹长子的英年早逝,而且一定会认为儿媳妇必须再穿一年黑丧服才适当,尤其是像麦都华警长这样赫赫有名之士,其未亡人更非如此不可,麦萝琳会觉得现在就舍弃传统实在太早了,这些该做的事〃一定得做完,至少是对麦家而言。〃
麦瑞琦一想到她的反抗必然会带来的冲突,忍不住就叹了口气,但是她那无声的叹息在舞者们的欢笑声与爵士舞步中消失得了无踪迹。她无精打采地举起那把她亲手装饰上黑玉珠和黑流苏的黑色蕾丝扇,想要扇些微风驱走热气。
音乐若能停下来该有多好,她决定下次乐队一休息就要离开舞会回家去,儿子泰森与管家黛芬在等她。他们或许已拿出大家下午做好并放入地下室冰柜的草莓冰淇淋出来大吃特吃了。
有人碰了她一下,她看向坐在身旁的女人。自封为镇民饶舌代表的杂货店老板娘柯米莉刚刚对她说了些什么,而且似乎在等待她的回答。麦瑞琦继续扇她的扇子,音乐这么吵根本就无法交谈,所以她以嘴型说:〃你说什么?〃
米莉向她靠近了些,在她耳边吼道:〃我说,你看过这种景象吗?真是的,我年轻的时候,我们绝对不可以像现在这些女孩这样的露出衬裙来,真是可耻。〃
米莉宽阔僵硬的嘴巴,就像泰森的铁猴子存钱筒一样,一吞进硬币,两片嘴唇就一开一合。瑞琦仅仅点个头,同时怀疑米莉是否真的年轻过,她觉得大家跳舞的样子并没有什么问题。
当一个身穿长衣、裙摆折边像白色泡沫般的少女舞过她面前时,她朝她笑了一下。在这个临时搭建的舞池中跳舞的年轻人她几乎都认识,〃最后机会镇〃还没有大到让她无法认识所有的邻居,特别是年轻的一辈。十年前她曾在镇外新建的学校教过书,许多舞过她面前的年轻人都曾经是她的学生。
就一个假日而言,那天下午有着很愉快的开端。黛芬准备了一大篮的野餐食物,而在瑞琦的坚持下,这位管家陪同她和泰森参加了镇上的野餐会。中午时分有个游行活动,政治人物则在横跨于大街两边的红白蓝色旗帜底下发表演说,七月强烈的阳光把人们的脸颊晒成粉红色,把秃头晒成红色。她这一天过得很充实,没有必要去参加舞会,但是某种顽固的好奇心把她带到那儿去。如今瑞琦希望自己不要每次身处人群便陷入强烈的孤独感之中。
她渴望音乐赶快结束。当观众一点乐趣也没有,一整个晚上都没有人邀请她跳舞——虽然她未曾期待或甚至想要人邀她。她真不懂自己怎会来参加这个舞会,这个决定就跟要换下丧服的想法一样,来得很突然。她最近觉得整个人飘飘忽忽的,像一艘没有船长的帆船在人生之海上颠簸起伏,这并不是她想长久去拥抱的感觉。瑞琦回过头望向长长的大街,觉得马拉松式的波尔卡舞曲仿佛永不停歇。
瑞琦刻意不去理会米莉以及坐在她另一边的女人。这个女人对于震天价响的音乐充耳不闻,竟然沉沉地睡着,头软绵绵地垂下,口水自大张的嘴不雅地滴在上衣上。面对这副模样,瑞琦默默地把头转开。
她看向最近的一盏中国灯笼,看见飞蛾扑向半透明的灯笼纸后面闪烁的烛火,火焰中究竟隐藏着什么样的魔力,使得飞蛾扑向死亡?火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使得虫子无法抗拒,甚至无法自救?
瑞琦觉得自己像扑向烛火而又脆弱的飞蛾一般惴惴不安。多年以前——在她嫁给麦都华以前,在她放弃教职当起妻子、母亲、儿媳妇以前——曾经对自己充满信心;那时候她可以掌握自己的生活和命运,对每一天都满怀期待与目标。
然而即便是八年的婚姻生活也比不上这一年来的守丧所带来的磨难,现在她是麦寡妇,且仍是人们闲言闲语的话题。
不,自从既是警长又是父亲与丈夫的麦都华,不名誉地在一家酒吧楼上破烂的房间内,心脏病发、死在镇上最声名狼藉的妓女身上之后,一切就不再一样了。
甘楠恩站在理发店与面包店之间小巷子的暗影中,希望一身黑衣服可以让自己不被人发现。孤零零的一个人,隐身在黑暗之中,他移动站立的位置,从压得很低的黑帽檐底下观看临时舞池中的人群。
他在错落悬挂的纸灯笼下狂欢的舞者当中,认出了几个人,其中有两个人他还叫得出名字,柯詹姆是杂货店的老板娘的儿子,紧紧搂着一个丰满、笑起来露出太多牙齿、看起来像家庭主妇的年轻女人,踩着回旋舞步经过眼前。而想要不认得席哈洛简直不可能,痞子永远是痞子。席哈洛应该十五岁了,但仍趁人不注意时故意去踩别人的靴子,如果被踩的人朝他的方向看,他又装得像新婚之夜的处女一样无辜。楠恩心想这个小坏蛋是否还一受惊就尿湿裤子。
他怎会忘记今天是独立纪念日呢?这一天是家人以及邻居聚在一起去参加餐宴、游行、舞会、还有烟火的日子。但这个假日与其他的假日一样,对于像他这样的男人而言,并没有特殊的意义。
如果楠恩记得这天是什么日子,他就会将抵达的时间延迟到庆典结束后,那时比较容易溜进镇上而不被人发现然后在当地租一张床,尽量不引起注意地把事情办完。
但他从来就不是特别重视日历的人——结果便是像个犯人似的躲在黑暗中,而这也是镇上大部分的好人对他的记忆,他怎会以为他可以回到〃最后机会镇〃而不会激起以前的种种是非。
直到音乐的节奏加快,跟不上音乐的人彼此倒在舞伴的怀里,笑着道歉着一起离开舞池后,他才发现到她。当跳舞的人渐渐稀少,剩下来的人也陆续离开之后,他瞥见欧瑞琦在舞池的另一端。
认出是她时,他是如此惊讶,差点脱口叫出她的名字。然后,几乎是立刻的,他恢复了适度的镇静,这种镇静是他每一次发现自己陷入紧张的情境中时都会要求自己做到的。楠恩将两手拇指挂在枪带中,一肩斜靠在旁边的墙上。
目前,只要望着她就够了。
欧瑞琦,瑞琦小姐,〃他的〃瑞琦小姐。
她孤独地坐在灯笼下,眼睛并未望向跳舞的人群,而是向上望着悬挂在她头顶上的桔黄色灯笼。跳跃的烛光洒下来,她上扬的脸庞整个都沐浴在闪烁的光环当中。他觉得这个光环恰到好处,正适合像瑞琦小姐这样天使般的人儿。
十年前她曾经是他的老师,也是他唯一的朋友,当他无处可去时,她为他提供了避风港,保护他、努力教他读书识字。但是他只学会了自大、倔强、对于自己的过去与未来充满恐惧。
十年的感觉像前辈子这么久。
望着她,一股奇异的饥饿感油然而生,但这跟隔壁面包店传来的迷人面包香无关。她全神贯注地看着灯笼上,心不在焉地将一只手放在腿上,在烛光下,皮肤有如象牙白,另一只手握着一把扇子,缓缓地前后摇动,静静地努力扇出一丝凉意。烛光在扇子的一簇流苏上闪动,而整把扇子跟她的衣服一样黑。
他马上领悟到,她全身上下都裹在黑色之中——居丧的颜色。又一次,他想要立刻走向她,但是他又再一次制止了自己。他离开时,她并没有活着的亲人,然而她坐在那边,从脖子上僵硬的蕾丝到掠过黑鞋子脚背的裙摆,全身都是黝黑的衣服,当她的脚尖跟随波尔卡舞曲快速的节奏打拍子时,他瞥见她黑色的袜子。她的衣服上连一颗贝壳钮扣都没有。
穿戴重孝,这是妻子为丈夫、母亲为孩子的纪念。
音乐突然停止,楠恩站直身子,今晚他不希望让任何人看见他,至少不要让那些〃道貌岸然〃的人看见——如果他可以做到。他准备顺着小巷子,沿着来时路回去,先取马,然后到〃滑溜酒吧歌厅〃,参加牌局或是玩个宾果游戏,或是镇上的混混会参一脚的任何放荡的狂欢。
临走前回头望了一眼,他瞥见瑞琦的眼睛,整个人顿时僵在原地。她的容貌美极了,深蓝色的眼睛总是明亮动人,这么多年来他未曾见过任何人拥有这样的一对眼睛。今晚,虽然那对眼睛灿烂的颜色消散在黑暗之中,但即使是夜色也无法掩盖住映照在她眼睛深处以及反射在她脸上的空虚。她的双眼盯住舞池,仿佛突然中止的音乐把她从神游中惊醒。而且将她抛回不安的现实中。
他认出坐在她身旁的柯米莉,这个杂货店老板娘的身体倾向瑞琦的反方向,朝另一边的女人咬耳朵。由于瑞琦身穿寡妇的丧服,所以没有人跑去向她邀舞,也没有人跟她说话。她收起扇子,低头看手,然后抬起头来看向远方,仿佛想要回忆起她身在何处以及接下来要做什么。她那样子就像在一片树叶边缘盘旋不决的蝴蝶一样地脆弱,他可以感觉到她内心的紧张。
标准的华尔兹节奏响起,楠恩虽然记不起曲名,却认得出这个旋律。等他发现到自己跨出第一步时,他已经前往舞池的半途中了。当他到达帆布天棚的边缘时,他不需向左或向右看,也不需与任何人的眼睛接触,就知道所有的人都在看他。
而他的全副精神在欧瑞琦身上。
当他经过一个个目瞪口呆的旁观者时,空气中飘浮着的低声耳语在他耳边嘶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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