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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丰乳肥臀 重见天日-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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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得格外注目,我分明感到,大人物阴鸷的眼睛在母亲的脸上做了长时间的停留。 鲁立人头上缠着一条红带子,唾沫横飞地发表了一通演说。他得了头痛病,吃药无效,只好用缠红带子的方式来减轻痛苦。他讲完话,到大人物身边请示。大人物慢吞吞地站起来。鲁立人说:“欢迎张生同志给我们做指示。”他带头鼓掌,百姓们楞楞地望着台上,不解其意。 大人物清清嗓子,慢条斯理地,把每个字都抻得很长。他的话像长长的纸条在阴凉的东北风中飞舞着。几十年当中,每当我看到那写满种种咒语、挂在死者灵前用白纸剪成的招魂幡时,便想起大人物的那次讲话。 大人物讲完话,鲁立人随即发布命令,让哑巴和区小队的队员,还有几个屁股上挂着盒子炮的干部,把十几个捆绑得像棕子一样的人押上了土台子。他们把台子站满了,挡住了百姓观看大人物的视线。鲁立人下令:“跪下!”这些人,识趣者立即下跪;不识趣者被踢着腿弯子下跪。 台下的群众低着头,用眼睛的余光瞟着左右的人,有大着胆瞥一眼台上的,但一看到那些跪着的人们鼻子尖上拖着的长长的清鼻涕,便迅速地低了头。 这时,一个瘦人从台下的人群中战战兢兢地站起来,用嘶哑的嗓子颤抖着说:“区长……我……我有冤枉啊……” “好!”上官盼弟兴奋地大叫着,“有冤枉不怕,上台来说,我们给你做主!” 群众的目光一起扫向那瘦人。瘦人就是磕头虫。他那件烟色绸褂已经破烂不堪,一只袖子基本脱落,露着半个漆黑的肩膀。那个原先路线笔直的大分头乱糟糟的,成了一个老鸹窝。他在阴风中哆嗦着,灰白的目光胆怯地四处张望。 “上来说嘛!”鲁立人道。 “事儿不大,”磕头虫道,“我在下边说说就行啦” “上来!”上官盼弟道,“你是叫张德成吧?我记得你娘挎着篮子要过饭,苦大仇深嘛,上来说。” 磕头虫罗圈着腿,从人群中弯弯勾勾地绕到台前。土台子约有一米高,他往上跳了一下,胸前沾上一片黄土。台上一个身高马大的士兵弯下腰,抓住他一只胳膊,猛地往上一提,磕头虫双腿蜷曲,吱吱哟哟地叫着上了台子。士兵把他掷在台上,他的双腿像踩着钢丝弹簧一样,身体上下耸动,好久才站稳。他抬头望望台下,猛然发现了那数不清的含义复杂的目光。他双腿打着摽,扭扭捏捏,结结巴巴,啰嗦了半天也没说清一句话,侧身就要往台下哧溜。身高体胖、气力不让男儿的上官盼弟抓住了他的肩头,用力地往后一扳,扳了他一个趔趄。他可怜地咧着嘴,说:“区长,放了我吧,权当我是一个屁,您放了我吧。”上官盼弟汹汹地问:“张德成,你倒底怕什么?”张德成说:“我光棍一个,躺下一条,站着一根,没有什么好怕的。”上官盼弟道:“既然啥都不怕,为什么不说了?”张德成道:“没什么大事,算了吧。”上官盼弟道:“你以为这是闹着玩吗?”张德成道:“区长别生气,我说还不行吗?我今日豁出去了还不行吗?” 磕头虫走到秦二先生面前,说:“二先生,您也算是个有学问的人,您说说,我跟您上学那阵子,不就是打了一次瞌睡吗?可您用戒尺把我的手打得像小蛤蟆,还给我起了一个外号,您当时是怎么说的,还记得吗?”“回答他的问题!”上官盼弟大声说。秦二先生仰起脸,翘着下巴上的山羊胡须,嘤嘤地说:“年代久还,记不得了。”“您当然记不得了,可我还牢牢地记着!”瞌头虫情绪渐渐激昂起来,话语也开始连贯,“老爷子,您当时说,‘什么张德成,我看你是磕头虫’。就这么一句话,我这辈子就成了瞌头虫了。老爷们叫我瞌头虫,老娘们叫我瞌头虫。连抹鼻涕的孩子也叫我磕头虫。就因为背上了这么个臭外号,我三十八岁的人了,连个老婆也讨不上哇!您想想,谁家的闺女愿意嫁给个磕头虫?我惨哪,我这辈子倒霉就倒在这个外号上……”磕头虫动了感情,竟然鼻涕一把泪两行。那个镶铜牙的县府干部揪住秦二先生花白的头发,使他的脸仰起来。 “说!”县府干部厉声问,“张德成揭发的是不是事实?!”“是,是。”秦二先生的山羊胡子像山羊尾巴一样抖动着,连声答应。县府干部把他的头往前一推,秦二先生的嘴巴便啃到了泥巴。“继续揭发!”县府干部说。 瞌头虫用手背沾沾眼睛,用拇指和食指捏着鼻尖用力一甩,一坨冻鼻涕像鸟屎一样飞到席棚上。大人物厌恶地皱皱眉头,掏出洁白的手绢擦拭眼镜片。他冷静得像一块黑石头。磕头虫说:“秦二,您是势利眼,司马库上学那会儿,往您夜壶里装蛤蟆,爬到房脊上编快板骂您,您打他了吗?骂他了吗?给他起外号了吗?没有没有全没有!” “好极了!”上宫盼弟兴奋地说,“张德成揭露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为什么秦二不敢惩治司马库?因为司马库家有钱,司马库家的钱是哪里来的?他不种麦子吃白馍,他不养蚕穿绫罗,他不酿酒天天醉,乡亲们,是我们的血汗养活了这些地主老财。我们分他家的地,分他家的浮财,实际是取回我们自己的东西!” 大人物轻轻地鼓了几下掌,表示对上宫盼弟慷慨陈词的赞许。台上的县、区干部、武装队员都跟着鼓掌。 磕头虫接着说:“就说这司马库,他一个人娶了四个老婆,我连一个老婆也没有,这公平吗?” 大人物皱起了眉头。 鲁立人道:“张德成,不说这些了。” “不,”磕头虫,“这才诉到我的苦根上,我磕头虫也是个男人是不是?两腿之间也浪当着那玩艺儿……” 鲁立人站在磕头虫前,挡住了他的表演。鲁立人用很高的嗓门,盖住磕头虫的吵嚷,他说:“乡亲们,张德成的话虽然粗鲁一些,但却揭示出了一个道理。为什么有的人可以娶四个五个甚至更多的老婆,而像张德成这样的小伙子,却连一个老婆也娶不上呢?” 台下议论纷纷,许多目光投到了母亲身上。母亲脸色发青,眼睛里无恨无怨,平静如两湖秋水。 上官盼弟推推磕头虫,说:“你可以下去了。” 磕头虫往前走了两步,正欲下台,又想起了什么似地返回去,他拧着炉包赵六的耳朵,打了一个耳光,骂道:“狗日的,你也有今天,忘了你仗着司马库的势力欺负人的时候了!” 赵六一拧脖子,对着磕头虫的小腹撞了一头。磕头虫哀鸣着,打了几个滚,翻下土台子去了。 哑巴冲上来,踢翻了赵六,并用一只大脚踩着他的脖子。赵六的脸可怕地扭曲了。他呼呼地喘着粗气,发疯般叫唤着:“我不屈服!我不屈服啊!你们灭绝良心,伤天害理啊……” 鲁立人弓着腰询问大人物。大人物把手中的红砚台重重地拍在桌子上。 鲁立人摸出一张纸条,念道:“查富农赵六,一贯靠剥削为生。日伪期间,他曾为伪军提供过大量食品。司马库统治时代,他也多次为匪兵送包子。土改以来,他散布大量谣言,公然与人民政权对抗,似此死硬顽固分子,不杀不足以平息民愤。我代表高东县人民政府,宣判赵六死刑,立即执行!” 两个区小队队员拖起赵六,像拖着一条死狗。他们把赵六拖到那个残荷败草的池塘边缘。两个队员往旁边一闪身,哑巴对着赵六的后脑勺子便开了一枪。赵六以十分迅速的动作,一头扎进了池塘。哑巴提着冒烟的匣枪,重新回到土台子上, 台子上跪着的人,一个个磕头如捣蒜,都吓得屁滚尿流。 “饶命吧,饶命啊……”香油铺女掌柜金独乳膝行至鲁立人面前,双手搂住他的腿,哭着说,“鲁县长,饶命吧,我愿把全部的香油、全部的芝麻、全部的家产、连个鸡食钵子都不剩,全部分给乡亲们,只求您饶我这条小命,我再也不做这剥削人的生意啦……”鲁立人想把腿从她的怀抱里挣出来,但她死死搂住不放。几个县府干部上来,剥开了她十指连环入了扣的双手,解放了鲁县长。她又膝行着往大人物身边爬去。鲁立人果断地说:“弄定她。”哑巴抡起匣子枪,在她太阳穴上敲了一下。她顿时翻了白眼,躺在土台上,那只高耸的独乳直指阴霾的天空。 “谁还有苦水?”上官盼弟对着台下吆喝着。 台下一个人放声大哭。哭者是瞎子徐仙儿。他拄着一根金黄色的竹竿站起来。 “把他扶上台来!”上官盼弟喊。 没人扶瞎子。瞎子哭着,用竹竿探路,摸索着往台上走。他的竹竿到处,人们纷纷避闪。两个干部跳下台,把他拉到台上。 徐仙儿双手拄着竹竿,因为恨极,他把竹竿连连往台上戳,松软的土台子上,被他戳出了一片窟窿。 “说吧,徐大叔。”上官盼弟道。 徐仙儿说:“长官,你们真能替俺报仇?” 上官盼弟说:“您尽管放心。我们刚才不是替张德成报了仇吗?” 徐仙儿道:“我说,我说。司马库这个狗杂种,他逼死了我老婆,气死了俺娘,他欠着俺两条人命啊……” 泪水从瞎子的眼睛里涌出来。 “慢慢说,大叔,”鲁立人说。 “民国十五年,俺娘花了二十块大洋钱替俺娶了一个媳妇,是西乡一个花子婆的女儿,俺娘卖了牛,卖了猪,粜了两担麦子,才凑齐了三十块大洋。都说俺媳妇俊,可这个俊字招来了祸殃。那时候司马库也就是十六、七岁吧,他这么小就不学好,仗着家里有钱有势,他有事没事就往俺家跑,在俺家唱戏拉胡琴,后来又领着俺老婆去听戏,听戏回来,他就把俺老婆霸占了……后来俺老婆喝了大烟土,俺娘气得上了吊……司马库,欠了俺两条人命啊!求政府给俺做主啊……” 瞎子跪在了台子上。 一个区干部去拉他。他说:“不给俺报仇俺就不起来了……” “大叔,”鲁立人说,“司马库逃不脱法网,一旦逮住他,我们立即给您伸冤。” 瞎子说:“司马库是满天飞的鹞子,你们逮不住他,俺求政府,一命抵一命,把他的儿子和女儿枪毙了吧。县长,俺知道您跟司马库沾亲带故,您要真是青天大老爷,就准了俺的状,您要是徇私情,俺徐瞎子回去就上吊,免得司马库回来折腾俺。” 鲁立人张口结舌,支吾道:“大叔,怨有头、债有主,一人做事一人当。司马库害死人,只能司马库偿命,孩子是无罪的。” 徐瞎子用竹竿戳着台子,说:“乡亲们,都听到了吧?千万别上当啊,司马库跑了,司马亭也藏了,他的儿女一转眼就长大,鲁县长和他是连襟,是亲向三分啊,乡亲们,俺徐瞎子活着一根竹竿,死去一堆狗食,你们可不能跟我比呀,乡亲们,别上了人家的当啊……” 上官盼弟恼怒地说:“瞎子,你这是胡搅蛮缠!” 徐瞎子说:“盼弟姑娘,你们上官家可真叫行。日本鬼子时代,有你沙月亮大姐夫得势;国民党时代,有你二姐夫司马库横行;现在是你和鲁立人做官。你们上官家是砍不倒的旗竿翻不了的船啊。将来美国人占了中国,您家还有个洋女婿……” 司马粮小脸儿煞白,紧紧地抓住母亲的手。司马凤和司马凰把脸藏在母亲的腋窝里。沙枣花哭了。鲁胜利哭了。八姐玉女是最后才哭的。 她们的哭声把台上台下的目光全部吸引了过来。那个阴森森的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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