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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窝-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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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在念经了。这个尼姑是呆子吗?可是不呆又怎么样?在这“牢头”面前有什么道理可言?谢萝看着自己那两只细如麻秸的胳膊,血管和骨胳在皮肤下显露得一清二楚。她心里明白自己决不是母金刚之流的对手,无论是打架,是骂街,还是劳动,自己都是“不入流”的。啊!她忽然想起来:雨一住,就要出工了。来到劳教所不久,她便进了病号班,明天将是她参加劳动的第一天。
  曼陀罗花 二(1)
  十月里有个小阳春。季节已然快到十一月了,将近中午的阳光还晒得人有点发燥。紫的、绿的、红的、玛瑙珠般的葡萄早已收完,只剩下枯黄的叶子覆盖着一行行葡萄架。要过冬了,葡萄的主要枝干都得蛰伏到土堆中去,长长的蔓子相当碍事。技术员带着二十几个女囚,喀嚓喀嚓地在前边修剪,离开母体的葡萄枝蔓蛇一般地堆在畦里,其余的人干的活便是把它们抱到中央大道上,由大车拉回去当柴火。
  带队的女队长姓王。女队姓王的队长太多,只好按个子来识别。矮而胖的她排列第三,人称“三王队长”。其实她已有三十多岁,管教女囚的年头也不少了。她常用一句口头禅自诩:“我的眼睛就是X光机,这些劳教分子肚里的几根肠子,我都清楚!”
  别瞧她胖,却是篮球场上的健将,慈渡劳改农场公安女篮队的中锋,打起球来是个拼命三郎。她属于外向型的性格,观察女囚也喜欢从表面现象来衡量。比如她认为身体壮、干活棒的假小子就是“改造好”,只要能干活,再调皮捣蛋也挨不着“剋”。至于体力弱的病身子,她认为都是懒骨头,不是干不了,而是不肯干!
  此刻三王队长正盯着谢萝在运气。柿子般的胖圆脸上,两条眉毛已不在一个水平线上,一条扬得极高,一条压得极低。谢萝懵懵地不知祸之将至,费尽吃奶的力气在对付一捆葡萄藤。那几根弯弯曲曲的东西弹性十足,压了这头,那头又蹦了起来。别人的捆比她大好几倍,已经跑了几趟,她连一趟也没运出去。唉!她实在不能算健康人。那身原本属于她婆婆的大襟夹衫,在她身上飘飘荡荡,活脱儿是个插在稻田里吓麻雀的草人。脸色像秋风吹落的葡萄叶子,一片灰黄,只有颧骨上像搽了胭脂一般烧着两团火焰。自从那个不能忘记的冬天,发着高烧的她被人从病榻上拖起来,送进报社礼堂,晕晕乎乎地听到台上用震耳的声音判决:“送死不改悔的右派分子谢萝去劳动教养。”然后被塞进一辆呜呜叫的吉普车送到这里,她就一直住在病号班。只因冬天将至,葡萄埋不完就会冻死,慈渡劳改农场的葡萄园又有几百亩之多,队部急了,于是下令:轻病号全部出工。谢萝才出了病号班,来到葡萄园。可是她肺里那不断发烧的病根没有消灭,压根没那个能耐干活。小小的一捆葡萄藤,好不容易背上站了起来,脚底下一绊,摔了一跤,捆又散开了。
  “喝水啦!休息啦!”大道上有人吆喝。
  谢萝拖着那捆跟她较着劲的葡萄藤,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地走出葡萄畦。水桶周围已挤满了人。挑水的母金刚站在一边,虎视眈眈地看着。谢萝摇摇晃晃地走到水桶边,也想舀一杯水喝。
  “一边去!一边去!”母金刚轻轻一搡,谢萝立刻像不倒翁似的一个趔趄。
  “干吗不让我喝水?”谢萝轻轻说了一句。无情的干渴灼着她的嗓子,一上午虽说没干多少活,可是流了不少汗。长期的低烧使她嗜水如命,没饭吃可以忍,没水喝就没法儿活。
  “干吗让你喝水?要喝你自己去挑!”母金刚斜眼瞪着谢萝。开水在女队是一宝,一天只发三茶缸开水。不少教养分子结成互助组,把开水攒在暖壶里留着洗头、擦身。在这深秋时节的滨海地区,老用冷水,会留下病根儿,好几个姑娘都像更年期的老太太一样停经了。三个人一天的开水一小盆,很可以派派用处,体内的水分只能靠上午在工地上的开水和早晚两碗稀粥来补充。工地上的剩水归挑水者所有,这是不成文的法律,剩得多了,挑回去,她可以痛快地洗一回,或者跟别人交换一个窝头、一卷手纸、一块肥皂,看需要而定。挑水是个好差事,好几个人抢着挑,挑水的时间越临近收工,剩的水越多,桶里的水越热,价值就越高。母金刚今儿好不容易抢到水桶,要指着这桶水换窝头,只盼着别人少喝点,像谢萝这样的麻秸杆,趁早滚一边去。
  干渴使谢萝绕过这尊凶神恶煞,从另一个桶里舀了一杯水。母金刚大怒:“去去去!真没脸没皮!”扑过去劈手夺过杯子,往桶里一倒,顺便给谢萝一掌。她只使了三分劲,谢萝已像皮球似的直弹出去,砰地撞在一个人身上,抬头一看:是三王队长!
  “抢水喝那么起劲!干活就死磨活泡!照你这改造态度,就欠在这里呆一辈子……”三王队长运了一上午的气,此时全部倾泻出来。
  谢萝闷闷地按着挨了一掌的胳臂,离开冒着热气的水桶。
  远远来了一座小山似的葡萄藤,根本瞧不见背它的人,好像它自己长了腿迅速地往前挪。走近了才看见一顶黑线帽。
  “刘青莲!走了几趟?”三王队长煞住对谢萝的训斥,满意地问老尼姑。
  “五趟!”刘青莲简短地说了两个字。
  “瞧瞧人家!你们这些吃屎(知识)分子就该好好改造思想!”三王队长回过头来又呲儿谢萝。
  不过今儿全队的任务还是完成得很不错,三王队长满意地看了看大道上堆的葡萄藤,提前吹响了收工哨。刘青莲刚想去舀水喝,母金刚已经把水桶挑走了。她颠颠地走进马厩,哗地一下子,开水全倒在尖下巴的大盆里。尖下巴立刻脱去鞋袜,两只脚泡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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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萝走进马厩,愣住了。她盯住那两只满是皲裂和泥垢的脚,嘴里不禁漏出一句话:“好些人没喝到开水……”
  曼陀罗花 二(2)
  “嘿——你要喝,现在去喝吧!”母金刚拉着长声说道。
  “滋味可不错,赛过全聚德的鸭架汤哪!”尖下巴恶心着谢萝。
  谢萝闷闷地躺倒在自己的铺位上,她没有力气去反唇相讥,虽然今天只拖了一趟葡萄藤,但浑身已像散架似的酸疼。一阵对未来的恐惧涌上心头:“和这些人狼在一起,这只是个开始,以后……以后……怎么过?”
  旁边伸来一只干硬的手覆在她的手上:“要想不看这帮臭娘儿们的眉眼,只有你自己个儿强起来!”
  谢萝抬起头,瞥见黑线帽下一张布满皱纹的脸正对她微微地笑着。这微笑似曾相识,好像一股温泉注入她的心田。在这冷酷如冰的人群中,这星星点点的温暖是那么可贵!谢萝迷惘地在记忆里搜寻: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什么人?忽然脑际闪出一丝微光:几年以前,也是黄叶飘零的时候,刚被错划为右派的她,在那些所谓“同志”的唇枪舌剑式的批判会后服毒自戕了。不知昏迷了多久,她再度醒来已在一片白色的病房里,同样是一张布满皱纹的脸,带着同样的微笑俯视着从死亡边缘回来的她。她想起来了,这是抢救她的老护士长。
  热泪从谢萝的眼睛里涌出,她不由得紧紧握住这只青筋毕露的手,像一片黄叶紧抓住藤蔓。
  “明儿咱俩起得早些……”
  明儿一早干吗?一个大大的问号出现在谢萝心头。但是当她看到刘青莲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时,她放心了。眼神如此清澈,心灵必定善良。她茫然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一早,大伙儿还在梦乡,谢萝于朦胧之中觉得有人碰了碰自己的肩膀。她翻身坐起,见刘青莲已穿戴整齐。两人悄悄走到门口,刘青莲对值夜班的郎世芬说:“我们去解大手!”小郎点点头,拉开了大门。
  这里的规矩,起床以前不许去厕所,小便一概在自己的一品盆里解决。要是大便,那就例外了,因为不仅劳教分子,就是大值班也忍受不了那玩意儿的气味。经过几次冲突、'奇Qisuu。Com书'骚乱,队长让步了,大便可以上厕所,不过必须两人同行。
  厕所离马厩只有几步路,另一边是早晚点名的空场。早晨的空气清凉如水,附近的树木沐浴在乳白色的晨雾中,犹如一群披上轻纱的绿衣女郎。东方刚刚出现一缕红色的朝霞,大自然对一切生物都一视同仁,备受欺凌的谢萝从一百多人呼出的碳酸气中来到这里,不禁感到通体舒畅。
  “来!”
  听到刘青莲的招呼,她回头一看,只见这位修行人两腿分开与肩齐,骑马蹲裆地站着,双手向前环抱,像捧着个无形的笸箩,正点头示意她照样做呢。
  “这是干什么?”谢萝从未见过这架势。
  “站桩!快练吧,回头都起床了就麻烦了!”
  谢萝忽然省悟了,昔日她浏览杂书,一本专讲气功的书上介绍:站桩是练功的基本式之一,练气功是好事,不过自己痼疾缠身,这里连基本的营养都谈不上,能练吗?她犹疑地看着刘青莲。对方又用眼神催她快练:
  “你心神宁静,没有害人的邪念,一定能健身益气……”
  谢萝果真依样画葫芦地练起来。
  “眼望太阳,气息调匀……”
  这种古怪的姿势,保持几秒钟还可以,两分钟一过,汗珠可就下来了。她只觉两臂重有千钧,越来越难抬,两腿簌簌直抖,前胸后背被汗珠洇湿了。谢萝刚想招呼刘青莲结束练功,马厩那边传来脚步声,两人迅速放下胳膊转过身来。
  尖下巴和金翠玉睡眼惺忪地向厕所走来,尖下巴用锥子似的眼神怀疑地看着她俩,金翠玉却天真地扑过去,拉着刘青莲的手用山西话开起玩笑来:“掌柜的,掌柜的恩(你)起哟!起了就死(洗)哟,死了就烧纸(扫地)哟!”
  谢萝憋不住,扑嗤一声笑了。刘青莲听了大为丧气,呸了口唾沫:“大清早,你也不怕倒霉哟!”
  金翠玉得意地大笑起来。
  万事起头难,谢萝跟着刘青莲,每天早上早起会儿,中午饭后少躺会儿,晚饭后少休息会儿,一天站三次,逐渐从两分钟增加到十分钟。她觉得浑身有了点力气,劳动时凑合能跟上趟了。随之而来的一件事使她非常苦恼:那清汤寡水的菜汤、稀粥,那掺了三分之一草籽、棒子核的窝头,过去像药似的难以下咽,现在如秋风卷落叶似地塞进肚里,还感到饥肠辘辘。
  “这站桩怎么越练越饿……”一次工间休息,谢萝坐在畦埂上对旁边的刘青莲说。
  “你身子骨硬朗了呗!”刘青莲低着戴黑线帽的头,不知在采摘什么。
  “饿真受不了!”那难耐的痛苦又在肠胃间蠕动起来。早上三两,中午四两,晚上三两的粮食定量,对于坐办公室的人说来差不多够了。这些女囚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副食不足,缺油少盐;伙房的炊事员又能不计定量地随便吃,每天到女囚手里的粮食实际只有七两到八两。日子一长,几乎个个在上午十点半,下午三点半以后便饿得无心干活。谢萝以前不觉饿,是病态的,现在稍有恢复,饥饿便来折磨她了。
  “给!”刘青莲的手伸了过来,掌心放着几个翠绿色的小灯笼,鼓起来的棱纹上微现赭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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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萝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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