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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窝-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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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银钟河流入的是浩瀚无边的大海,不怕这帮女囚飞上天去。
下午三点多钟,绝大部分女囚完成了十捆麻的定额,一个个脱去臭烘烘的衣服浸入苇塘深处。霎时间,绿的苇叶、白的苇花、青的水波之中,出现了许多象牙刻出、白玉雕就的“人鱼”。古代通俗小说家给女人的肤色分了类。一种是脸黑体白,称之曰“玉瓶金盖”;一种是脸白体黑,称之曰“金瓶玉盖”。女囚则百分之百是“玉瓶金盖”之部族。成年的户外劳动,使她们的脖子以上、袖口以下仿佛都涂上一层漆。就连保护得最好的柏雪也不例外,一除去乳罩裤衩,那不见天日的部位便耀眼的白。赤裸裸的柏雪,浪里白条似的在绿水中时隐时现。“没鼻子”紧紧跟随,一身浅黑色的肌肤,沾上点点滴滴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烁发光,活脱是条矫健的珍珠鱼。
谢萝和柳薇选择了一个隐蔽的所在,三面都是苇子。虽然远离了喧嚣的女囚,但是两人还是审慎地穿着贴身的汗背心和裤衩下水。谢萝脱去外衣和长裤,更像一根剥去麻皮的麻秸杆。她那四肢的关节在细细的臂和腿陪衬下,显得出奇的大。
“哎呀!你真瘦!”柳薇怜悯地说。
谢萝听了苦笑一声,心想你在这种地方呆个六七年试试。柳薇没有理会这位“老号”的心情,兀自弯腰撩起一捧清水冲洗脸上的污泥。濡湿的小衣裤紧贴着她的身子,勾勒出天鹅般柔美的颈脖、起伏的胸部、修长的胳臂和腿。她的皮肤闪现出一种可爱的蔷薇色,是朝霞渲染下的白蔷薇,洁白中透出一层娇艳的微红。不是微黄的死去的象牙,不是发青的无生命的玉。透过娇嫩的花瓣似的皮肤,隐约可见那青春的血液在均匀地流动。
柳薇站了起来,双手往后拢起披散的长发。西下的斜阳侧面照来,碧绿的苇丛衬出这尊线条优美的人像,如此青春丰采,竟把谢萝看呆了。
“有人!”柳薇忽然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侧耳细听。
“谁会来这里?”谢萝回头看了看苇塘里的柏雪、南宫玉和林金生。她们洗得正在兴头上,哗哗地泼起一片水幕。“没鼻子”的尖嗓子在嚷:“真痛快!明儿带块肥皂来!”
柳薇好像看到什么,迅速擦干身上的水珠,穿上半湿的衣服。这时谢萝也听见苇丛里发出一阵细碎的窸窣声,难道有人偷看女囚洗澡?她拨开苇叶,只见青青的苇杆,顶着银白的羽冠,哨兵似的站得笔挺。嘎的一声,一只水凫飞出苇丛……
第一天战果辉煌,一百多人洗了上千捆麻。雪白的麻绺装了好几大筐,林金生和几个壮健的女囚分头抬回去晾晒。
“干得不错啊!”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秦队长回头一看:是农场的节政委。她刚想谦虚几句,老头接着说:“再加把劲!把这一坑麻洗完,快回葡萄园,收完葡萄,该割稻了!”
“是!是!”秦队长口里应着,心里盘算明天只有把定额提高到二十捆,才能在三天后去收葡萄。忽然又听得节政委叫:“过来!”
又有什么命令?她抬头一看,这回叫的不是她。一个挑着担苇子的小伙子正快步向节政委跑去,她认出这是解除劳教的右派诸葛麒。一个美术学院的学生,不知画了什么漫画刺痛了党委的哪位领导,1957年被戴上右派帽子,第二年就到这儿劳动教养。地球上的规律是:凡事早一点总比迟一点强,当囚犯也是这样。诸葛麒早两年进了“笆篱子”,1963年便解除劳教当了就业职工。虽然就业与劳教、劳改相比好不到哪儿去,不过到底能单独在农场的疆域里来来去去,用不着跟着大队人马集体行动了。现在,他作为一个饲养员,刚到苇塘里割了几捆新鲜苇子,准备扎成苇把修理牲口棚的屋顶。
“诸葛麒!明儿不用去割苇子了。告诉你们队长,你上场部来画语录牌!”节政委心事重重地下命令。“文化大革命”的风已经刮到农场,场里的造反派在蠢蠢欲动。这位“三八”式的干部凭着第六感觉,觉得有点不对头。他不能留任何把柄在对立面的手里。
瓦妖 四(3)
“嗳!”小伙子高声答应,挑着苇子,几步便赶过女囚的队伍。轮廓分明的眉棱下一双深沉的眼睛有意无意地盯了柳薇一眼,柳薇像通了电流似的一颤,脸儿立刻红得成了一只煮熟的虾。
苇子!刚割的苇子!不错,碧绿的苇叶儿往下滴答着水珠。谢萝警觉地看了一眼小伙子,古铜的肤色,高高的个子,脸儿以前可能是圆圆的,几年的囹圄生活,使他成为带棱带角的方形。深深的眼睛,高高的鼻梁,薄薄的嘴唇,带着几分清秀,又带着几分书生气。他的年纪顶多比柳薇大五六岁。
“喝!真是块儿是块儿!个儿是个儿!盘儿是盘儿……”情不自禁的“没鼻子”还没夸完,就杀猪般大叫了一声:“嗳唷!”原来身旁的柏雪狠狠拧了她一把。
瓦妖 五(1)
天地间的阳电与阴电相遇,立即发出耀眼的闪光。柳薇和诸葛麒相遇,也立即引来了丘比特那闪电似的箭,他们之间的爱火熊熊燃烧起来了。
如果这是在大学生的联欢会上,他们将成为幸福的一对,也许最终结成眷属。可是此刻一个在铁栅栏内,一个在铁栅栏外,见一面都极难,想谈恋爱,那是做梦。弄得不妙,蹲禁闭室倒是有希望的。
这一对年轻人等于在深渊上架起钢丝,又在钢丝上修建起一座晶莹璀璨的楼阁……
洗麻这活儿一共干了四天。第一天以后,柳薇是女队中唯一穿长裤、长褂下水的人。她宁可每天带一套干净的衣服去替换,决不脱得只剩背心裤衩。不过她这种防御显然是多余的,诸葛麒再也没露面,只听得风吹芦苇唰啦啦响,只看见水凫子扑楞楞飞……周围全是使劲摔打麻髻的女囚,没有一个她想见的人。
最后一捆恶臭的麻杆变成雪白的麻丝,全队包括秦队长和大值班都长出了一口气:“可干完了!”
柳薇的心里却掠过一丝淡淡的惆怅。队伍在夕阳下拖拖沓沓地走着;装着麻绺的筐子滴着水;人们的衣衫滴着水;柳薇觉得自己的心仿佛也在滴水。她忽然留恋起这个又臭又脏的活儿来,要是再洗两天,也许那双深沉的眼睛还会在苇丛里出现……她突然觉得浑身灼热。
队伍走近号房,柳薇的眼忽然直了:那个粉刷一新的大影壁前,有个人在忙碌着。没错!是诸葛麒!他已经用红油漆工工整整地写了“毛主席语录”五个扁体字,正在用一笔漂亮的魏碑体写着:“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
也像被电打了一般,小伙子蓦地回头,四目相对,彼此在对方的眼睛里读出了三个永恒的字。柳薇低下头微微一笑,她发现四天来自己的焦首煎心,原来等的是这一刹那。浅淡的笑纹在心形小脸上只停留了四分之一秒,可是已被另一双鹰隼似的眼睛捕捉到了。
“嘿!嘿!”传来两声阴险的冷笑。
沉浸在幸福中的一对年轻人没有注意这两声危险的信号。两人正忙着在这擦身而过的时刻用眼睛发出只有他们理解的“密电”。跟在后面的谢萝听到了,认出是柏雪的声音,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此人心狠手辣,谢萝已经领教过了。前几天,不知从哪儿跑来一只可爱的小灰猫,通体浅灰,只有小肚皮上有一块白毛。柏雪第一个发现,喂它几口窝头,猫儿便驯顺地围着她转。下午,有人用吃剩的鱼头鱼尾引诱,天真的小猫抵抗不了这美味的诱惑,离开了柏雪。过了一天,清早去上厕所的人惊叫起来。可怜的小猫伸腿瞪眼地吊在厕所的篱笆墙上,小小的身子已经凉了。柏雪满不在乎地说:“是我,怎么样?一只野猫,什么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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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鬼对于自己想得到又得不到的事物,就干脆毁灭。“我得不到!你也甭想!”能如此残酷地对待一只无辜的小动物,必定也能同样残酷地对待自己的同类。谢萝暗暗为柳薇担心。
小猫一般单纯的姑娘却毫不理会周围的险情。她像一切沉浸在爱河中的少女一样,变得更娇艳、更诱人。含苞待放的蔷薇终于等到了温暖的阳光雨露,没有一点瑕疵的脸儿像盛开的花朵一样笼罩着一层柔和的光辉,眼睛更亮,嘴唇更红,步伐也更轻快。干活的时候,她居然还笑吟吟地哼起歌儿来。每天收工以后,五组甲号其他几个年纪较大的女囚,躺在炕上闭目养神。她却十分勤快地去擦后窗户上仅有的那块玻璃,把玻璃擦得几乎没有了。
这一天黄昏,吃罢晚饭,柳薇又去擦那块晶光瓦亮的玻璃。谢萝纳闷:“挺干净的,干吗天天去擦?”
她悄悄地爬上炕,站在柳薇身后。啊!原来如此!
窗外是一条通往稻田的土路。此时已是收工以后,路上十分清静,没有来往的行人。正对着窗户,蹲着两个人在聊天。定睛一看:一个是诸葛麒,还有一个戴着草帽的老汉。小诸葛穿的还是那身破旧的工作服,胸前、袖口蹭上不少红油漆,新刮的脸,额上搭着一绺卷曲的头发。与其说是两个人谈话,不如说是他一个人独白。他不紧不慢地说着,老汉滋滋地抽着烟袋,默默地听着。
“……你知道吗?所有的花儿中,我最爱蔷薇。她那么香、那么美,可是却能勇敢地保护自己,狠狠刺那些想伤她的人。在我们学校里,有一道蔷薇花编成的篱笆,从夏到秋,白色、黄色、浅粉、深红的花儿一朵接一朵地开。谁经过那里,身上就会落满蔷薇花瓣,那甜香的气味能跟随你一天……可是在所有的蔷薇中,只有一朵最可爱。我希望在明年这个时候把她带回家去,我母亲也最喜欢蔷薇花儿……”
小诸葛的脸儿冲着老汉,眼睛却瞟着站在窗口的柳薇。柳薇红着脸微微地点了点头。小诸葛正要再往下说,远处忽然响起脚步声。他慌忙煞住话头,迅速地做了个“快走”的手势。老汉“啊!啊!”地叫了两声,磕去烟袋里的烟灰,站起身来,原来他是个聋哑人。
好聪明的小伙子,不愧是诸葛亮的后裔。他用的是指桑话柳的手法,要不然怎么让铁栅栏内的柳薇知道自己的心事呢?拉上这个又聋又哑的老汉,坐在这里休息,既不会引起来往人的注意,又泄露不了自己的秘密,这一招儿真叫高!不过要是碰上个细心的队长还背不住会露馅儿。谢萝摇摇头下了炕,不知为什么,心里涌起一阵酸苦,这一对笼中鸟好可怜啊!
瓦妖 五(2)
纸是包不住火的。谢萝回到自己的小铺上,还没坐稳,窗下就响起一缕歌声:“给你一个吻,可以不可以?[奇+書网…QISuu。cOm]
吻到你的验上,留下暗标记。
请你不要忘记,我曾经爱过你。
爱了你半天,还是人家的……
还是人家的……
还是人家的……“
是柏雪的声音。她又怨又恨地吟哦着最后一句。难道一句话重复的遍数太多,就会留在这间屋子里了吗?反正一直到夜深,谢萝已睡醒一觉,还听得有人在阴郁地低声喃喃细语:“还是人家的——”谢萝探头一看:冷飕飕的秋月把院子镀上一层白银,窗外清凉如水,一个鬼影也没有。
瓦妖 六(1)
经过最初的表白,这一对年轻人之间温度逐渐升高,再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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