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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窝-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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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说,给你玉茭面!”
捂坏了的粮食蒸出窝头又苦又涩,给多少也顶不上白面。谢萝耐着性子说:“记上账,下月补上怎么样?”
“谁有空儿给你记这?爱要不要,下一个还没了呢!”
忽然,后面伸过来一只手,一把接过管理员手里的大瓢:“她不要!给我!”
是酆梨花,她见白面没了,机灵地抢上来。
金花鼠 二(3)
管理员大发雷霆:“抢个甚?反了你啊——”
“管理员,您不知道,她是‘敌猫’,戴着帽子哩!配吃白面吗?还那么刁,要您记账,我家正好十二斤白面,不用您记,不用——”酆梨花立刻变了张笑脸,低声下气地说。
管理员打量了面前的两个妇女,“敌猫”“内猫”是他们衡量犯人的秤。他拿不定主意该申斥谁。不过他到底是管教人员中的一分子,马上转过脸来斥责谢萝:“戴着帽子还那么猖狂?!”
“管理员!我们怎么办?”后面的人见没了白面,都拥上前来,七嘴八舌地嚷,打断了管理员对谢萝的训斥。谢萝被挤到一边去,全场大乱。只听得温汉章的儿子哇哇大哭,管理员跳着脚大吼:“打不打粮?不打!就关门了!”
金花鼠 三(1)
中午,三伏天的太阳火辣辣地直射大地。整个砖厂没有一丝遮荫,只有位于山顶的队部门口长着两株柿子树,披着绿叶,挂着小小的青色柿子。山里一种特有的蝉儿在树上曼声吟唱:“咣——咣——”很像剃头挑子招揽生意用的那种铁家伙发出的声音。队部对面的影壁上新刷了两大块黑板,谢萝就在这儿忙着。这一期出的是大批判专栏,报头画的是个端着一支其大如枪的笔,低头躬腰向前冲锋的大汉。她已经把头脸身段都勾出来,涂上鲜艳的广告色,正在细心地用黑白二色点出眼睛。小金花鼠也跟着忙乎,它尝了尝墨汁,舔了舔颜色,觉得滋味不佳,就索落索落地爬上树去啃柿子。又青又小的涩柿子更难吃,它只得竖着大尾巴爬下来,坐在颜色盒旁,无情无绪地用爪子洗脸。谢萝知道它没吃饱,便扔给它一个路上捡来的山核桃。它利索地接了过去,咯嘣咯嘣,两下就嗑开了外皮,贪馋地吃里边的仁儿。
唉!那霉坏的玉米面连畜生都不爱吃,矿上却拿来喂人。谢萝想起在阴暗的地下受苦的叶涛,带的就是又苦又涩的霉面窝头。他吃得下吗?他吃不饱怎么干活?据说井下统计员每天用钢尺量进度,差一点都不行。昨天领粮的一幕又在眼前浮现出来,谢萝又愧又悔,自己怎么那样窝囊,到手的白面都被人抢去。报头上的人像一会儿变成恶狠狠的酆梨花,一会儿又变成不讲理的管理员。她叹了口气,心想:没摘帽子处处比人低一头,连这笆篱子里的乌龟王八也能对你踩上一只脚。看来这无形的帽子比孙猴儿脑袋上戴的有形的紧箍儿还厉害,观音只把紧箍咒儿教会一个唐僧,而当代这要命的咒儿似乎所有的人都会。这就叫国际辞典里查不到的新鲜词汇——“右帽”。一定要争取摘掉这个紧箍儿,可是怎样争取呢?听说教导员为了抓革命促生产,要抓几个反革命典型开一次批判大会。明摆着是杀鸡给猴儿看,自己作为戴帽分子大概又得上台去“陪斗”。她看看手里的批判稿,多半出自自己的手,不禁苦笑起来。这不等于自己挖坑埋自己吗?她登时对这写写画画的工作兴趣索然。
啃完核桃在地下寻寻觅觅的小金花鼠突然警觉地往上一蹿,一头钻进她的衣袋。半分钟后,她听到轻轻的脚步由下而上,不一会儿,一顶绿色军帽从小道上冉冉升起,帽檐下一张苍白的麻脸大汗淋漓。
“他娘的!这天气真热得怪!”这位五短身材的干部急急走到树荫下,摘掉帽子,一边擦汗,一边诅咒。一转身看见黑板报上的大汉,走过去细细端详:“可以啊!画得真传神!”
谢萝认出这人是管教科长,正是他,手里掌握着全矿劳改犯和二劳改的生杀予夺大权,释放、加刑、改判、摘帽都在他笔尖上挂着。据说他奸险阴鸷,笔头上极能做文章,擅长鸡蛋里挑骨头,把小事变成大事。他姓马,当面人们尊称“马科长”,背后人们叫他“麻判官”。她听了夸奖,没有答言,偷偷打量这个传说中令人战栗的人物。一米五的个子,清瘦的身材,除去一脸麻子和两条倒挂的八字眉毛外,五官还算端正,看不出什么凶相。大热的天气,他还是衣冠周正,风纪扣全部扣上。
“你还有两下子!”麻判官眯着眼又夸了一句。
谢萝笑了笑,她想传说总是夸大的,看来这位判官对宣传是行家。她这么卖力气,教导员可从来没夸过她呀!麻判官见她笑了,也跟着嘿嘿笑了两声,扇着帽子走进队部。
等到谢萝用绿粉笔写完碗口大的一行标题“坚决把唯生产力论批倒批臭!”,麻判官手里拿着一摞档案走出门来,后边跟着教导员。
“材料用完就还你!”麻判官的眼珠又转到写黑板报的人身上,“老赵,你们砖厂还真有人才啊!画得真不赖!”
教导员一边送他往山坡下走,一边压低嗓子说了几句。风儿把后两句话吹到谢萝耳朵里:“就是还没摘帽,有些事不能叫她做!”
“怕什么?让她干!给她个争取的机会!”麻判官故意提高嗓门。
晚上,谢萝把麻判官的话告诉叶涛后,说道:“要不要写个摘帽的申诉交给麻判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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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这个必要吗?”叶涛皱着眉,十分犹豫,“哪个人摘帽子都不是自己申请的。”
“这段时间我干得挺卖力气。”
申请摘帽总是进步的表现吧?谢萝天真地想,过去人们要求入党不是也得几次三番地写申请吗?写得越多越显得积极,领导才会优先考虑。这么办,写一个简单的书面申诉,请教导员转管教科?反正,写了没什么害处。
叶涛不以为然,他在劳改单位混了多年,觉得写这玩意儿没什么结果,摇着头说:“白费劲!这些人官不大,僚不小,申诉交上去不是石沉大海,就是给你压上半年三个月!”
“要是不写,这辈子恐怕也摘不了!”谢萝不同意叶涛的观点。叶涛不忍心扫她的兴,两个人写了撕,撕了又写,鼓捣半夜。第二天,交给教导员一份五百字的申诉书。
一天天过去,什么动静也没有。天气还是那么燠热,没有一丝风,坯场上的砖坯捂出一层白毛。教导员和砖厂的几个队长赶鸭子似的催着这帮男女干活,三句不离一个“快”字,催得人人头晕眼花。时至月中,哪家的白面都消耗得差不多了,谁的肚子里装的都是发霉的玉米面。那东西吃在嘴里是辣的,进了肚里便成了火药,一点就着。坯场上乒乒乓乓成天吵闹,简直像蛤蟆吵坑。这天下午,小黑子和酆梨花夫妇俩竟演了一场全武行。
金花鼠 三(2)
来到雀尾山,小黑子更黑更瘦了,胡子拉碴的刀条脸上只有两只黑洞似的眼睛越来越大。刚到砖厂,教导员看他是唯一分配来的男性,便叫他上大口窑去背砖出窑。可是别人背二十四块,他只能背十块。教导员发现他的背架比别人矮一大截,走的趟数还比别人少一半,气便不打一处来,狠狠地训斥了他一顿,亲自动手给他往背架上码砖。码到二十块,他被压得坐下了。教导员无奈,减掉两块。他倒是能颤悠悠地站起来,但是刚一迈步就跪倒了,十八块砖全掉在地下,摔成了不值钱的半头砖。教导员心疼得不行,要不是看到他的鼻子磕在砖垛上,流了一地的血,一定扇他两个大耳刮子。经过这一番实践,教导员不敢让这“破坏分子”接触成品砖,只得调他上坯场,和妇女们一起翻倒砖坯。这么一来,他的粮食定量也随着降到妇女的水平,第一个不乐意的便是他的老婆酆梨花。
根据“物竞天择”的原理,地球上的生物——尤其是哺乳动物——雌雄交配的首要条件是自身的优势。在动物,是强壮、健康、美貌;在人类,则还须加上财富、能力、地位等等,无条件的爱情属于神的范畴,在大地上由于违背达尔文的“进化论”,已无立足之地。酆梨花与小黑子曾光第的结合,充分符合“郎才女貌”的原则。当年的曾光第虽然貌不惊人,可是他那无形的第三只手攫取财物的本领,在P市是赫赫有名的。以偷发家的先例由他开始,他那善观风水的老父亲常常品着儿子偷来的茅台酒摇头摆脑地说:“嗨!嗨!歪打正着!易经里说的明明白白,坎在北,为水,为隐伏,为盗!把我家赶到朝北的南屋,倒应在黑子身上,助他发财!”原来解放后,街道居委会瞧胡同里就数这家的四合院整齐,正好他家老太爷在日伪新民会做过一任小官,便算成逆产没收了作为办公室。居委会主任发善心,让他们一家八口搬进三间南屋。第二年,小黑子进了东城一个流氓小偷的帮派,屡屡得手,从“炊保儿”升为“头儿”。号称“东城四朵花”之一的梨花,就是在小黑子的全盛时期下嫁曾家的。小黑子从不吃窝边草,手又极松,居委会上上下下都得过他的好处。所以他虽然极有名,却从未蹲过大狱,总是进了分局立即出来,酆梨花在飞来的财源中养得又白又胖。后来老主任病故,换了个新主任,认为居委会院内有住户对保密不利,硬叫他们搬出去,住进一间朝西的东屋。过了两个礼拜,小黑子夫妇双双失手被劳教,两年解教后又留场就业。老父亲摇着脑袋叹道:“风水破了!破了!”不知他那些弄神弄鬼的讲究是真是假,反正曾光第不但光辉不了门第反而越混越穷,快成了“光腚”了。
从此以后,这对夫妻之间就时刻爆发战火,尤其是由慈渡劳改农场来到雀尾山,酆梨花的肚子差点气爆了。这几天,从谢萝手里抢来的十斤白面早已吃光,一天三餐都是霉臭的玉茭面。怨谁呢?只有怨自己这个不争气的男人,怎么不能上地底下去多挣些细粮。
“天生的窝囊废,没出息,不成气候,就不会争取上建井队!到那儿倒个煤堆啥的也能挣二十斤白面。天天在女人堆里混!跟上你这孬种,倒八辈子血霉……”
在家里磨叨,小黑子给她个脊梁,不理她。到坯场上挨数落,大庭广众之间,实在下不来台。小黑子色厉内荏地炸开了:“你他妈的有完没完?想挑高枝儿趁早说,别乱找碴儿……”
这三寸丁还敢回嘴?酆梨花更火了:“谁乱找碴儿?谁?冲你这块料,趁早散伙……”
“知道你是有名的垃圾马车。”
一语揭了酆梨花的老底,梨花的脸由黑转紫,气狠狠地一头拱去,冷不防把弯腰翻坯的小黑子拱出了三尺远,码好的干坯哗啦啦倒了一大片。小黑子干活没劲,打女人还在行,爬起来揪住梨花的头发往地下一按,就擂开了拳头。
大伙儿又热又累,正盼着歇一会儿。谁也不愿错过这场演出,全停下手里的活,围了过来。梨花吃了亏,连哭带骂,牙齿指甲一齐上,小黑子的脸上登时出现好几道血印。气得他顺手捞起一块砖坯,往梨花的脑袋上砸下去。一块干坯四斤重,这一下子梨花的脑袋真会开了花。正在这节骨眼上,突然伸过来一只手拦住那块干坯:“你想吃一天六两的窝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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