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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窝-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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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节骨眼上,突然伸过来一只手拦住那块干坯:“你想吃一天六两的窝头吗?”(注:禁闭室的囚粮一天六两。)
“要你多管闲——”气得半疯的小黑子,口吐白沫,喷出这句话。但是他定睛一看,立刻把没出口的那个字咽了回去。不好了!是麻判官!人们纷纷溜回自己的坯架去,披头散发的梨花也住了嘴。
麻判官不想深究这场夫妻官司,在教导员从大口窑赶来训斥小黑子夫妇的时候,他悠闲自在地在坯场上转悠开了。几分钟后,他终于找到他要找的人。
这个人像个机器似的一起一伏地翻着坯,在全坯场人声鼎沸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置若罔闻。“嘿!嘿!”不知麻判官在她身上发现了什么可笑的地方。笑声惊动了她,她抬起头发现站在身旁的麻判官,眼睛亮了:
“马科长,我的报告,您看到了吗?”
“啥报告?”麻脸上浮起疑云。
“交给教导员,转给您的,有十来天了!”谢萝丧气地想,果然给叶涛说中了,还压在教导员手里呢。
“那好办!我去问问!”麻判官表现得十分仗义,看见教导员处理完那对大打出手的夫妇,要往这边走来,他也准备离开了。临走时,意味深长地留下一句话:“摘帽子要自己争取啊!”
金花鼠 三(3)
谢萝觉得有了希望,两条疲乏的胳臂似乎又增加了新的力气,翻坯翻得更快了。山里的黄昏,说黑就黑。砖厂收工是七时,谢萝完成自己的定额比别人又晚了一个多小时。走在回北坡村的路上,已是一片朦胧,沿途的酸枣刺、灌木丛,在夜风中摇曳,瑟瑟地仿佛都复活了。忽然衣袋中的小金花鼠不安地骚动起来,她伸手抚摸着那毛茸茸的小脑袋,警惕地看看四周。离小道不远处一个无主的荒坟顶上蹲着个黑影。是狗?还是狼?肯定是狼。看!那尖尖的鼻子,向上直指着昏黑的天空。一缕热汗簌簌地流过谢萝的前额。村子附近,人来人往之处,居然出现这害人的野物。她想跑,但是两条腿像灌了铅,一点儿也不听使唤。使劲往前迈去,脚尖踢动一块石子,骨碌碌顺坡滚下。野物受惊了,蹦下坟头,竖着掸子似的大尾巴,一阵风地往远处窜去。啊!是一只狐狸!看那架势,它也吓了一跳。谢萝抹去额上的汗,又觉得有几分可笑,真是麻秸杆打狼两头害怕。
小院里静悄悄的,房东父子俩在老山顶上学大寨修梯田,还没到家。大娘带着孩子上村口的碾盘处磨面。
她一步步走向小黑屋,渴望在冰凉的石炕上躺一会儿。上中班的叶涛晚上十点钟才回来,可以晚一点做饭。当她掏出钥匙正要开门的时候,袋里的小伙伴又是一阵颤动。回头一看,惊得她的头发都几乎一根根竖了起来:
老槐树下,一个黑影,伸出双手,一步步向她移来……
难道又是幻觉?自从在方城门下回到人世间以后,她曾经无数次与这一类幽灵见面。是怀念?还是召唤?那就不可知了。因为它们总是沉默地在她的眼角余光处飘浮,不说话,不靠近,离她三尺许,便自动返回,使她感到这些幽冥路上的同伴,并无恶意。
但是眼前的这一个却越移越近,月光透过槐树照亮那只青白的手,小指上还留着寸许长的尖指甲。鬼魅?僵尸?还是……
“啊——”她惊悸地尖叫一声。
“别嚷!是我!”
黑地里依稀现出一顶绿军帽,帽檐下一张白脸,凹陷的麻斑在微弱的夜光下变成点点黑影衬出两条倒挂的眉——是麻判官!
他来干什么?
“你不是打了报告要找我谈谈吗?”轻轻的,耳语般的声音,却仍带着几分阴森森的威慑。
“我以为——白天——到办公室——”谢萝发现面前的不是鬼,但是比鬼更使她恐慌。她嘴里讷讷地嘟囔着,退了几步。
“嘿!嘿!在这儿不是一样?你男人呢?”
“上中班——”
“那不是更好吗?”
更好?怎么会更好?谢萝惊恐地环顾四周,院子里没有第三个人,只有大黑猫在槐树上咪呜咪呜地哼着。
那张被月光染成淡青的脸,又往前逼近了几步,一个字一个字悠悠地在寂静中响起:“摘帽子?这事儿可难啊——我为你出力气!你怎么谢我?”
多么像在钓鱼?钓饵就是那顶帽子。想摘帽子吗?用什么来交换?谢萝感到一阵恶心,难道帽子要用这种代价摘掉?
“开门吧!啊?钥匙给我!”他像鬼魅一般悄悄过来,一只白里带青的手伸向谢萝胸前。谢萝本能地闪向树后。
“还害臊哪!别装啦!过来——”
爬在树上的大黑猫本想下树,它嗅到一股鼠类的气息。但是它煞住了脚,树下那两个人干吗绕着树转圈?是打算逮猫吗?大黑猫端坐在树杈上不敢动了。
几次盘旋,麻判官不耐烦了。这娘儿们真不知好歹!他猛地扑过去,一把摸着的是粗糙的树皮。正在他蓄势要作第二次扑攫的时候,街门呀地一声开了。
“瞅着点脚底下。”是房东大娘破锣般的嗓子,还没说完,身后的孩子在漆黑的门洞里不知绊着什么,扑通倒了下去,哇的哭了起来。
“哟!咋不小心点儿!”背着粮食口袋,抱着笸箩、笤帚、筛子,像个满载的骆驼似的房东大娘,忙着放下家什,拽起孩子,察看摔坏了哪儿。竟没注意有个黑影悄然出了街门。
被捕捉的那一个逃进了小黑屋,像一只逃脱利爪的小动物,瘫软在石炕上。小金花鼠钻出衣袋,舔着她的手指,吱吱地叫。
啊!在一切都被剥夺、一无所有的时候,竟要你用肉体去交换一顶无形的帽子。黑暗中那双倒挂的八字眉毛下的小眼睛闪着猥亵的光,仿佛在用一根根锐利的针刺着她:答应吗?答应了,难就能变易!是啊!摘了帽子就可以从十八层升到十七层,可是还在地狱里。正像解除了劳教还给你戴着帽子留场就业一样,留着根小辫子便于控制。科长有什么了不起?当过记者的她见过无数的“长”和“员”。但是在这山高皇帝远的山沟里,小小的芝麻绿豆官是统治者。而你已被踢到另册,你什么也不配有,当然更不配有人的尊严!按她的性格和经历,她很想好好教训这个“官”,至少可以像小动物那样作临死前的反击。不过她知道不能,她清楚不仅是自己,还有叶涛都在他的利爪之下。他的笔尖轻轻一动,给予他俩的就决不止是一顶帽子。她想起美洲的黑奴,想起两千多年前在这片黄土地上的奴隶,她悲哀地发现自己现在正处在这样的地位。
月光下那只发青的手多么像鬼手。引鬼上门!一点不错!那篇报告的结果就是引来这位判官!自己,作为一个女人,还要经历比死还痛苦的侮辱。
金花鼠 三(4)
“真可怕——”
一个尖细的声音在身边响起,环顾四周,阒无一人,只有油灯放大的黑影在墙上晃动。
“人,真可怕——”
声音仿佛来自脚下,低头一看:那只小小的金花鼠坐在蓬松的尾巴上,正使劲掏着空空的颊袋。
“只有人才会收拾人!你们最凶恶的敌人就是你们的同类!”
没错!是这个孱弱的小东西。它饿得满屋子乱钻,居然还有精力来嘲笑人类!
它跳到那瘦骨嶙峋的肩上,温柔地舐着她的乱发,仿佛还在她耳边说着:
“你怎么不跑?那么傻?还等着他们来逮你?惹不起,躲得起!躲,是我们历来对付狐狸和黄鼠狼的战术,你不会向我们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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躲得了吗?躲到哪儿去?这片土地布满天罗地网,能容下一只小鼠,未必能容下一个人。何况还有丈夫、儿子、父母……想到他们将会遭遇到的一切,她不禁为之心颤。
“跑不了,就咬,你不是也长着牙吗?”
像被催眠了似的,抬手摸摸自己的牙,这残缺不全的牙能对付得了谁?
“嘻嘻——不会借别人的牙——”
当叶涛在半夜时分进家的时候,只见谢萝泥塑木雕似的坐在炕上,可怜的小金花鼠饿得把枕头扯破,嚼里边的荞麦皮。屋里清锅冷灶,连口开水都没有。第六感觉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他仔细端详呆坐着的妻子,那深深凹陷的眼窝里,一双痛苦绝望的眼睛无声地问:“怎么办?”
一切都清楚以后,他也抓着自己的头发,蹲在地下,喃喃自问:“怎么办?”
惊走的判官必定还会再来,不达目的是不会罢休的。一旦判官恼羞成怒,不但谢萝的帽子摘不了,不但叶涛可能再戴上一顶,而且更可怖的莫须有罪名会等着这对贫贱夫妻……
“报告矿长怎么样?”她想到了小金花鼠的启发,矿长是雀尾山矿最高的主宰,能不能借他的牙?
“官官相护,谁会为二劳改说话呀?弄得不好反咬一口说你腐蚀干部!”
“总不能等着受欺负——”
东方已经由漆黑转为蟹青,新的一天又将开始。叶涛掏出半块吃剩的霉面窝头,塞给饥饿的小金花鼠,拉起谢萝说:“只能这么做,去找矿长,但愿是个讲理的!”
启明星陪伴着西下的残月,摇摇欲坠地挂在天上,照着崎岖山路上的两个黑影。可怜他们在人世间相遇后,所经之路尽是坎坷。沉重的心情压得他们抬不起头,此去是吉是凶?不可知,不可知。但是,无论如何,两条腿的人不是牛羊,不能听任宰割。
半空里飞来一颗小石子,打中了叶涛的安全帽。一个哑嗓子招呼他们:“哎——哎——天还没亮,两口子干啥去?”
一抬头,已经来到大口窑。跨过这道山涧,对面坡上便是矿长办公室。扔石子的人斜倚在小棚子的墙上,一对拐杖靠在身边,是守夜的老解。
“来!来!来!姓叶的,给个火!”
谢萝一低头,往前走去。遭遇到这么大的难事,她实在没心肠答理这个残疾人。老实的叶涛却不由自主地站住了脚。他天性善良,且不说曾与这老解头在一个作业班共过事,就凭那两条瘫痪的腿,也该帮一把。他掏出兜里的火柴,向窝棚走去。
“咋着了?闹气了?怎么都黑着脸?”老解发现气氛不对,企图给他俩打圆场。谢萝找了块砖头坐下,愣愣地看着远方。叶涛为难地搓着双手,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碰到啥难事了?”老解觉得不像夫妻吵架,警觉起来。
“是这么回事……”叶涛觉得跟这位老班长商量未尝不可,到底人家在这儿多吃了几年囚粮,对干部们的脾性比自己摸得透。可是谢萝转过脸瞪了他一眼,他觉得不妥,又把下半截儿话缩了回去。
“说吧!我怎么会坏你们的事?我已经到这份儿上,还不积点德吗?”老解苦笑一声,拍了拍自己的残腿。
“你可不能告诉第二个人呵——”
叶涛断断续续一句句说起来,老解的笑容消失了,不停地嘬着牙花子。等叶涛说完以后,他摇着头,一口气说了三个“不好办”。
“我们想去报告矿长!”谢萝迟疑地说。
“矿长?这种事没证据!弄得不好惹一身骚!”
“那怎么办?”
“自己防着点!别吃了亏就是!”老解冷冷地回答,手一扬,嗖地一道冷冷的光,一把雪亮的锯片磨成的匕首,斜插在谢萝脚旁。在朦胧的晨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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