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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南录-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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率军登岸,来个里应外合,没想到,张世杰大人带着皇帝远走七星洋。咱们张大人的家眷又被达春扣了,才不得不受制于人,唉,可惜啊,那天杀的毒箭,偏偏落在张大人和谭大人头上……。
是啊,谁料到呢,几个士兵叹息着说,幻想着能跟着张镇孙背后捅鞑子一刀的情景。这是一种非常矛盾的心理。乱世之中,很难说哪个选择更正确。
半年来,蒙古人攻城掠地,所向披靡。凡是被强攻下来的地方,结局就是屠城。先是泸州粮尽,为元万户图们达勒所破,安抚王世昌自经死,合城百姓被杀。元东川副都元帅张德润破涪州,守将王明及总辖韩文广、张遇春,皆被杀,蒙古人屠城三日。
绍庆、南平等州降了,百姓受到的损失相比起来反而小。除了一些破城后司空见惯的暴行外,至少一些人生命得到了保全。作为本乡本土的乡兵,感情上,他们还是认可张镇孙不战而降的行为。同时,如果有获胜的希望,他们也期待着能给鞑子些苦头吃。
可惜,现在咱们想捅鞑子一刀,也晚了,有人低声嘟囔道。
未必,就看爷几个有没有胆子。到目前为止,求援的人马没一路活着冲出重围,远在广州的大军,恐怕现在还不知道页特密实吃了败仗。这邵武周围全是山,咱们今晚能冲出去,没人接应,也未必能活着回广州。早晚是个死,还不如……;雷动咬着牙,比了个砍的手势。
你是说跟鞑子拼命?刘大椿又是一哆嗦,脑门上立刻见了汗。
不是拼命,是投名状。雷动说了句谁都明白其中含义的江湖黑话,爷几个想想,外边那些人说得好,咱们万余人,何必跟几百鞑子一块去死。他们吃肉,咱们连汤水都喝不饱。他们骑马,咱们步行,率先向外冲,还不是给人家挡箭的货。不如趁着天黑,咱们给他个立功赎罪……。
这,九哥,成么?有人狐疑地问,眼睛四下张望,唯恐被巡逻的蒙古兵听见。
有什么不成,总比死在轰天雷下强。砍了鞑子,文大人说不定能放大伙一条生路。我听说,现在破虏军中,一半是黄去疾的部下,就比咱们早投降了几个月。人家那里,打仗时发双饷,现银。雷动唯恐大伙不肯听,开始威逼利诱。
他不想死,更不想这么窝囊的死。此生有一件事情还没做完,如果死在了乱军中,雷动无法瞑目。当准备突围的消息一传出,军心浮动,他就准备利用这个机会煽动大伙造反。
成,九哥,我跟着你干,刘大椿一口将肉汤喝干了,远远地把木碗掷将出去。
反正是个死,不如死中求活。
对,杀一个鞑子垫背,也算咱没白来一趟。几个士兵低声嚷嚷。
嘘,雷动把手指按在嘴唇上,示意大伙小声,别着急,咱们也不冒险。我跟其他几伙的老兄弟商量过了,大椿、泥娃子,你俩水性好,一会儿,天黑下来,趁着乱,你们往城东那大河里一跳,只要能活着扎到对岸去,就跟那边的破虏军弟兄们说,蒙古人准备今夜突围,让文大人做好准备。城门开的时候,咱们就造反,戴罪立功。
嗯,刘大椿点点头,开始收拾一身行头。太阳已经落山,一会儿,就是他显身手的时候了。
在围城中等待突围的时间到来,是一种煎熬。
页特密实没等到午夜来临,就得到了解脱。刚一入夜,建宁城内立刻乱做了一团。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着了起来,火光透过窗棱,直照到他的脸上。
没等页特密实发问,几个亲兵气喘吁吁地前来汇报,杨晓荣反了。
什么,页特密实一把抓住了报信士兵的领口,恨不得将他从衙门里扔到马路上去。
杨,杨晓荣反了,带着队伍占据了西门,有人带着残兵们在四下放火。眼下四门大开,将军,再不走,咱们就来不及了!亲兵哭喊道,气急败坏。
老天,页特密实放下亲兵,呆坐在椅子上。事先做好了最坏打算,却没想到,杨晓荣那条赖皮狗,居然还有造反的胆量。突围的计划全完了,杨晓荣占据西门,就等于断了蒙古军西去百丈岭,沿岭下小路潜行回江西的希望。不用说,他这样做,肯定是为了在文疯子那里立功赎罪。目前以新附军当肉盾吸引敌军注意力的计划彻底破产,属下这几百幸存的蒙古军,页特密实已经不知道要把他们带到何方。
页特密实一伸手,拉出了佩剑,挥剑向自己的脖子抹去。旁边的亲兵手疾眼快,死死地将他的胳膊抱住。
将军,将军,苍鹰留住翅膀,才能飞上蓝天,这句话和汉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意思相同,乃是劝页特密实留一条命在,以便将来有机会报仇。
页特密实本来就无必死之心,被属下这么一劝,自杀念头也就淡了。在亲兵的侍奉下,寻了件普通士兵的铠甲穿好,将印信揣在怀中,大声命令道:通知全体将士上马,出南门,咱们趁着乱走。
所谓全体将士,此刻已经剩下不足百人。杨晓荣带着嫡系人马造反,导致新附军炸营。城中四处是火,烧得一些蒙古武士也失去了主意。乱烘烘跟着逃命的新附军冲了出去,黑暗之中,要么遇到闻讯赶来的宋军,给活捉了去。要么半路上被新附军在背后下了黑手,稀里糊涂地见了阎王。
大街上,四下都是乱军。人们拥挤着,哭喊着,没头没脑的乱跑。
页特密实拔出刀,一马当先冲上街头。手起,刀落,将路上的新附军砍成两段。几个亲兵护在页特密实两侧,抡刀乱砍。硬生生在人群中,砍出了条通道。受了伤的新附军士兵哭喊,哀求,却没人回头看他们一眼。
几百蒙古武士旋风般冲出了城门,冲入了无边黑夜。
城墙垛口上,雷动颤抖着双手,将一张大弓拉满。目光顺着箭尖,对正页特密实的后心。
换了铠甲的页特密实可以瞒过普通士兵,却瞒不过雷动的双眼。这个背影,化成了灰,他也能认识。
张镇孙和谭应斗献城,广州避免了屠城之祸。但这群吃生肉的野人犯下的罪孽不比屠城小多少。
伫立了几百年的广州城被达春下令拆毁了,四面城墙全部夷为平地。此外,城中名胜,园林,没一处未遭洗劫。能搬得走的,全部被蒙古武士作为战利品搬走,就连寺庙里的香炉都没放过。
军官们得到的巨额财富,而士兵们,没有了杀人的快乐,就需要其他发泄途径。于是,体贴下属的年青军官带着麾下士兵,带着大元的一等人钻进四等人家里,尽情地享受做主人的快感。
一个月之内,投河、投寰、吞金自尽的少女有上千人。当然,她们是为了名节而自杀的,在史家和大儒眼中,与蒙古士兵的行为无关。
这其中,就有张镇孙家的一个小侍女,雷动的未过门的妻子。
那个侍女不是很喜欢雷动。风雨飘摇的乱世中,嫁一个武士,为的是寻一个可以安身的港湾。
可惜,这个武士在关键时刻,正在城外接受蒙古人的整编。
当跟着张镇孙赶回家中时,小侍女的尸体已经冷了。张镇孙的女儿发了疯,除了一块玉符,说不出闯入者的名字。
那是大元皇帝赐给有功之士的玉符。受降仪式上,因献城有功的张镇孙自己,刚好也得了一块。玉符后,刻着的是他的名讳和功绩。
弓弦响,页特密实身边的护卫猛然回头,举刀将冷箭击落于地。几名护卫夹住主帅,迅速消失远去。
呸,雷动恨恨地吐了一口吐沫,再次拉开弓箭。
半空中又飞来一道寒光,页特密实藏颈,俯身。冷箭擦着他的盔缨飞了过去。没等他直起腰来,冷箭又至,身边护卫举刀相隔,隔了个空,利箭流星般扎进了页特密实胯下战马的后腿里。
马倒,两支手臂同时伸来,身披重甲的页特密实借着护卫的一拉之力,在双腿着地前的一瞬间窜了起来,跳上另一匹战马的空鞍。
好骑术,黑夜里又是一声喝彩,三点寒光从页特密实对面飞至,一箭射人,一箭射马,一箭封住侍卫。页特密实与侍卫拔刀磕箭,跨下战马一声悲鸣,晃了晃,软倒在地上。
没等页特密实再次跃起,几匹骏马如飞而至。马背上,当先一将,拍马抡刀,直取页特密实,旁边跟着一个光膀子大汉,手持一把角弓,羽箭连珠般从弓上飞出,每箭必射一蒙古武士于马下。
已经不用再分辨谁是主帅,从几个蒙古武士的表现上,页特密实的身份已经暴露无疑。
卑鄙,页特密实从马腹下艰难地拔出大腿,举刀迎向敌将。未等与其交手,城头上一箭飞来,正中其臂。页特密实吃痛,刀落。眼睁睁地看着一名白盔白甲的武将策马从自己身边跑过。
你也有今天!看着页特密实的尸体倒在地上,雷动吐了口吐沫。轻轻地将手中长弓放到了城头上。
此生之事已了,老兵雷动脱去新附军的铠甲,用佩剑割去脸上那些屈辱的刺青。然后,撩起衣服蒙住了脸,从城头上一跃而下。
只有两种可能让对手放弃战争,一种是让他知道,获胜不可能,另一种,让他明白,获胜的代价太高。
从这点上看,这次邵武保卫战是胜利的,因为破虏军让北元付出了五倍于自己的代价。但是,北元朝廷有取之不尽的兵源和资源,而邵武只有一地。换句话说,忽必烈输得起,而文天祥输不起。
现在,文天祥已经感觉到了这种痛,彻骨的痛。
这无疑是一场政治战,保全了邵武军的基业和破虏军的威名,却几乎打残了整支军队。损失最大的低级军官,蜈蚣岭之战,各队队长和伙长一直战斗在最前方。
通常是,一句弟兄们,跟我上,然后挥动长刀杀入敌群。只至流尽身上最后一滴血。这些人都是赣南溃败后,重上百丈岭的老兵。无论作战经验和对大宋的忠诚,都远非后来补充进来的新附军军官可比。
文天祥最揪心的,还是大将杜浒。自从荆棘岭上撤下来后,这员虎将就一直处于半昏迷状态。身上大大小小二十几道伤口,让随军大夫看着都直摇头,用这些医者的话来讲,他们从来没见过,伤这么重还能活下来的。
无数弟兄倒在了荆棘岭和蜈蚣岭间,百里不到的山路,彻底被血所染红。四千多百丈岭下来的老兵,五千多从黄去疾手中改编过来的新兵,此战之后,剩余不到一半。并且这个数字中还包括那些受伤者,而以目前的天气和军中缺医少药的情况,随着时间推移,阵亡的数字还会提高。
如果此时,在建武的武忠趁机杀入光泽,或两浙东路的陈岩整顿军马来攻,文天祥知道,自己几乎没力量招架。
除了破虏军,现在邵武境内还有三股力量,一股是陈吊眼的义贼,一股是许夫人麾下的兴宋军,还有一股,是整体投诚的杨晓荣部。前两股力量,根本不受文天祥节制。至于杨晓荣部,文天祥虽然心胸开阔,却一百二十个不放心。
这为杨将军跟在页特密实身边不是一年两年了。别人投降蒙古人,可能是迫不得已,而杨晓荣,只是为了升官发财。
他倒不畏惧杨晓荣部的战斗力,杨晓荣在新附军崩溃时刻,收敛的那六千多兵马,在文天祥眼里,根本不堪一击。出动破虏军残破不全的第一标,足以将杨晓荣的部曲缴械。
偏偏文天祥现在不能动杨晓荣。
政治有时候就这么玄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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