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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鸿零雁记-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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尔时玉人双颊虽赪,然不若前此之羞涩,至于无地自容也。余少瞩,觉玉人似欲言而未言。余愈踧踖,进退不知所可,惟有俯首视地。久久,忽残菊上有物,映余眼帘,飘飘然如粉蝶,行将逾篱落而去。余趋前以手捉之,方知为蝉翼轻纱,落自玉人头上者。斯时余欲掷之于地,又思于礼微悖,遂将返玉人。玉人知旨,立即双手进接,以慧目迎余,且羞且发娇柔之声曰:“多谢三郎见助。”

此为余第一次见玉人启其唇樱,贻余诚款,故余胶胶不知作何词以对。但见玉人口窝动处,又使沙浮复生,亦无此庄艳。此时令人真个消魂矣!

玉人寻复俯其颈,叶婉妙之音,微微言曰:“三郎日来安乎?逗子气候温和,吾甚思造府奉谒,但阿母事集,恐岁内未能抽身耳。是间比逗子清严幽澈则一,惟气候悬绝,盖深山也。唐人咏罗浮诗云:‘游人莫著单衣去,六月飞云带雪寒。’吾思此语移用于此,颇觉亲切有味,未知三郎以吾言有当不?”

余聆玉人词旨,心乃奇骇,唯唯不能作答,久乃恭谨言曰:“谢阿姊分神及我。果阿姊见枉寒舍,俾稚弟朝夕得侍左右,垂纶于荒村寒牖,幸何如之!否则寒舍东西诗集不少,亦可挑灯披卷,阿姊得毋嫌软尘溷人?敢问阿姊喜诵谁家诗句耶?”

玉人低首凝思,旋即星眸瞩我,冁然答曰:“感篆三郎盛意。所问爱读何诗,诚为笑话,须知吾固未尝学也。三郎既不以吾为渎,敢不出吾肝膈以告?且幸三郎有以教我。”遂累累如贯珠言曰:“从来好读陈后山诗,亦爱陆放翁,惟是故国西风,泪痕满纸,令人心恻耳。比来读《庄子》及《陶诗》,颇自觉徜徉世外,可见此关于性情之学不少。三郎观吾书匮所藏多理学家言,此书均明之遗臣朱舜水先生所赠吾远祖安积公者。盖安积公彼时参与德川政事,执弟子礼以侍朱公,故吾家世受朱公之赐。吾家藏此书帙,已历二百三十余年矣。”

此语一发,余更愕然张目注视玉人。

玉人续曰:“吾婴年闻先君道朱公遗事,至今历历不忘,吾今复述三郎听之。”于是长喟一声,即愀然曰:“朱公以崇祯十七年,即吾国正保元年,正值胡人猖披之际,孑身数航长崎,欲作秦庭七日之哭,竟不果其志。迨万治三年,而明社覆矣。朱公以亡国遗民,耻食二朝之粟,遂流寓长崎,以其地与平户郑成功诞生处近也。后德川氏闻之,遣水户儒臣,聘为宾师,尤殚礼遇。公遂传王阳明学于吾国土,公与阳明固是同乡也。至今朱公遗墓,尚存茨城县久慈郡瑞龙山上,容日当导三郎,一往奠之,以慰亡国忠魂。三郎其有意乎?又闻公酷爱樱花,今江户小石川后乐园中,犹留朱公遗爱。此园系朱公亲手经营者。朱公以天和二年春辞世,享寿八十有三。公目清人腼然人面,疾之如仇。平日操日语至精,然当易箦之际,公所言悉用汉语,故无人能聆其临终垂训,不亦大可哀耶?”

玉人言已,仰空而欷,余亦凄然。二人伫立无语,但闻风声萧瑟。

忽有红叶一片,敲玉人肩上。玉人蹙其双蛾,状似弗惬,因俯首低声曰:“三郎,明朝行耶?胡弗久留?吾自先君见背,旧学抛荒已久。三郎在,吾可执书问难。三郎如不以弱质见弃,则吾虽凋零,可无憾矣。”

余不待其言之毕,双颊大赪,俯首至臆;欲贡诚款,又不工于词,久乃嗫嚅言曰:“阿母言明日归耳。阿姊恳恳如此,滋可感也。”

时余妹亦出自廊间,且行且呼曰:“阿姊不观吾袷衣已带耶?晚餐将备,曷入食堂乎?”

玉人让余先行,即信步随吾而入。是夕餐事丰美,逾于常日,顾余确不审为何味。饭罢,枯坐楼头,兀思余今日始见玉人天真呈露,且殖学滋深,匪但容仪佳也。即监守天阍之乌舍仙子,亦不能逾是人矣!思至此,忽尔昂首见月明星稀,因诵亿翁诗曰:

千岩万壑无人迹,独自飞行明月中。

心为廓然。对月凝思,久久,回顾银烛已跋,更深矣,遂解衣就寝;复喟然叹曰:“今夕月华如水,安知明夕不黑云叆叇耶?”

余词未毕,果闻雷声隐隐,似发于芙蓉塘外,因亦戚戚无已。寻复叹曰:“云耶,电耶,雨耶,雪耶,实一物也,不过因热度之异而变耳。多谢天公,幸勿以柔丝缚我!”

明日,晨餐甫竟,余母命余易旅行之衣,且言姨氏亦携静子偕行。余闻言喜甚,谓可免黯然魂消之感。余等既登车室,玻璃窗上,霜痕犹在。余母及姨氏,指麾云树,心旷神怡。瞬息,闻天风海涛之声,不觉抵吾家矣。自是日以来,余循陔之余,静子亦彼此常见,但不久谭,莞尔示敬而已。

一日,细雨廉纤,余方伴余母倚阑观海,忽微微有叩镮声,少选,侍者持一邮筒,跪上余母。余母发函申纸,少选,观竟,嘱余言曰:“三郎,此尔姊来笺也,言明日莅此,适逢夫子以明日赴京都,才能分身一来省我云。此子亦大可怜。”

言至此,微喟,续曰:“谚云‘养女徒劳’,不其然乎?女子一嫔夫家,必置其亲于脑后,即每逢佳节,思一见女面,亦非易易。此虽因中馈繁杂,然亦天下女子之心,固多忘所自也。昔有贫女,嫁数年,夫婿致富。女之父母,私心欣幸,方谓两口可以无饥矣。谁料不数日,女差人将其旧服悉还父母,且传语曰:‘好女不着嫁时衣。’意讽嫁时奁具薄也。世人心理如是,安得不江河日下耶?”

余母言已,即将吾姊来书置桌上,以慈祥之色回顾余曰:

“三郎,晨来毋寒乎?吾觉凉生两臂。”

余即答曰:“否。”

余母遂徐徐诏余曰:“三郎,坐。”

余即坐。余母问曰:“三郎,尔视静子何如人耶?”

余曰:“慧秀孤标,好女子也。”

余母尔时舒适不可状,旋曰:“诚然,诚然,吾亦极爱静子和婉有仪。母今有言,关白于尔,尔听之:三郎,吾决纳静子为三郎妇矣。静子长于尔二岁,在理吾不应尔。然吾仔细回环,的确更无佳耦逾是人者。顾静子父母不全,按例须招赘,始可袭父遗荫,然吾固可与若姨合居,此实天缘巧凑。

若姨一切部署已定,俟明岁开春时成礼,破夏吾亦迁居箱根。

兹事以情理而论,即若姨必婿吾三郎,中怀方释。盖若姨为托孤之人,今静子年事已及,无时不系之怀抱。顾连岁以来,求婚者虽众,若姨都不之顾。若姨之意,非关门地,第以世人良莠不齐,人心不古,苟静子不得贤夫子而侍,则若姨将何以自对?今得婿三郎,若姨重肩卸矣。”

余母言至此,凄然欲哭曰:“三郎,老母一生寥寂,今行将见尔庆成嘉礼,即吾与若姨晚景,亦堪告慰。后此但托天命,吾知上苍必予尔两小福慧双修。”

余母方絮絮发言,余心房突突而跳。当余母言讫,余夷犹不敢遽答。正思将前此所历,径白余母,继又恐滋慈母之戚,非人子之道。心念良久,蕴泪于眶,微微言曰:“儿今有言奉干慈母听纳,盖儿已决心……”

余母急曰:“何谓?”

余曰:“儿终身不娶耳。”

余母闻言极骇,起立张目注余曰:“乌,是何言也!尔何所见而为此言?抑尔固执拗若是?此语真令余不解。尔年弱冠不娶,人其谓我何?若姨爱尔,不陡然耶?尔澄心思之,此语胡可使若姨听之者?矧静子恒为吾言,舍三郎无属意之人。

尔前次恹恹病卧姨家,汤药均静子亲自煎调。怀诚已久,尚不知尔今竟岸然作是言也!”

余母言至末句,声愈严峻。余即敛涕言曰:“慈母谛听。

儿抚心自问,固爱静子,无异骨肉;且深敬其为人,想静子亦必心知之。儿今兹恝然出是言者,亦非敢抗挠慈母及阿姨之命,此实出诸不得已之苦衷,望慈母恕儿稚昧。”

余母凄然不余答,久乃哀咽言曰:“三郎,尔当善体吾意。

吾钟漏且歇,但望尔与静子早成眷属,则吾虽入土,犹含笑矣。”

第十三章

余听母言,泪如瀑泻,中心自咎,诚不应逆堂上之命,致老母出此伤心之言,此景奚堪?余皇然少间,遽跪余母膝前,婉慰余母曰:“阿娘恕儿。儿诚不孝,儿罪重矣!后此惟有谨遵慈命。儿固不经事者,但望阿娘见恕耳。”

余母徐徐收泪,漫声应曰:“孺子当听吾言为是。古云:

‘不信老人言,后悔将何及。’矧吾儿终身大事,老母安得不深思详察耶?当知娘心无一刻不为儿计也。即尔姊在家时,苟不从吾言,吾亦面加叱责而不姑息。今既归人,万事吾可不必过问。须知女心固外向,吾又何言?若静子则不然。彼姝性情娴穆,且有夙慧,最称吾怀,尔切勿以傅粉涂脂之流目之可耳。”

余母尚欲有言,适侍女跪白余母曰:“浴室诸事已备,此时刚十句钟也。”言毕,即去。

余母颜色开霁,抚余肩曰:“三郎,娘今当下楼检点冬衣,十一时方暇。尔去就浴。”

余此时知已宽慈母之忧,不禁怡然自得。仰视天际游丝,缓缓移去,雨亦遽止,余起易衣下楼就浴。

余浴毕,登楼面海,兀坐久之,则又云愁海思,袭余而来。当余今日,慨然许彼姝于吾母之时,明知此言一发,后此有无穷忧患,正如此海潮之声,续续而至,无有尽时。然思若不尔者,又将何以慰吾老母?事至于此,今但焉置吾身?

只好权顺老母之意,容日婉言劝慰余母,或可收回成命。如老母坚不见许,则历举隐衷,或卒能谅余为空门中人,未应蓄内。余抚心自问,固非忍人忘彼姝也。继余又思:日俗真宗,固许带妻,且于刹中行结婚礼式,一效景教然者。若吾母以此为言,吾又将何言说答余慈母耶?余反复思维,不可自聊,又闻山后凄风号林,余不觉惴惴其栗。因念佛言:“身中四大,各自有名,都无我者。”嗟乎!望吾慈母,切勿驱儿作哑羊可耳!

第十四章

越日,余姊果来,见余不多言,但亦劝余曰:“吾弟随时随地须听母言。凡事毋以盛气自用,则人情世故,思过半矣。

至尔谓终身不娶,自以为高,此直村竖恒态,适足笑煞人耳!

三郎,尔后此须谨志吾言,勿贻人笑柄也。”

余唯唯而退。余自是以来,焦悚万状,定省晨昏,辄不久坐。尽日惴惴然,惟恐余母重提意向。余母每面余时纪末产生于美国,20世纪初开始在资本主义各国广泛流行。,欢欣无已,似曾不理余心有闲愁万种。一日,余方在斋中下笔作画,用宣愁绪。既绘怒涛激石状,复次画远海波纹,已而作一沙鸥斜射堕寒烟而没。忽微闻叩镮声,继知吾妹,推扉言曰:“阿兄胡不出外游玩?”

余即回顾,忽尔见静子作斜红绕脸之妆,携余妹之手,伫立门外,见余即鞠躬与余为礼。余遂言曰:“请阿姊进斋中小坐,今吾画已竟,无他事也。”

余言既毕,余妹强牵静子,径至余侧。静子注观余案上之画,少选,莞尔顾余言曰:“三郎幸恕唐突。昔董源写江南山,李唐写中州山,李思训写海外山,米元晖写南徐山,马远、夏圭写钱塘山,黄子久写海虞山,赵吴兴写霅苕山;今吾三郎得毋写厓山耶?一胡使人见即翛然如置身清古之域,此诚快心洞目之观也。”

言已,将画还余。余受之,言曰:“吾画笔久废,今兴至作此,不图阿姊称誉过当之分;其主要方面决定事物的性质。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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