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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女儿行-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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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锷似这些天来头一次感到饿,美美地把它吃完,吃过了还想要,却见小计已把另一支腿递了来。他心里微惭,一口气吃罢,半天不语,小计以为他又陷入什么沉思了,却见韩锷忽一本正经道:“韩锷韩锷,生来挨饿。两只鸡腿,归我一个!”
小计听了一愣,还没明白过来。却见韩锷蹙着眉头看向他,闷闷道:“怎么,念得不好?这可还是你锷哥有生以来头一次写诗,白想了半天,以为你会拍巴掌呢。”
——原来他还有这一手冷笑话!小计前后一想,忽捂着肚子笑翻天起来。伸指指着韩锷道:“原来你……锷哥你也这么没正经。”
韩锷一脸严肃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得,这你不懂——但投我以鸡腿,报之以歪诗,这你可懂了吧。”
小计笑歪了嘴:“投我以……”他念不惯那拗口的句子,笑岔道:“还是投你以鸡屁股吧,看你报我以什么。”
说着,就把手里那鸡屁股向韩锷身上扔去。韩锷大叫一声:“好暗器,我行走江湖以来,还没见过如此臭恶的暗器。”
说着,他伸指象模象样的接住,却反掷向小计。小计一躲,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就这么没大没小地闹了起来。小计就算精力充沛,也斗不过他锷哥的娴熟手法,身上中的弹当然比韩锷要多出几倍去,还是韩锷有意让着他,哄他开心,才有时故意为他掷中的。直闹到小喘不上气了,才正经坐下,认真讨饶。两人都玩累了,一时倒无话,看着那火扑哧哧地烧着,快要没柴了,可小计懒得再去捡,反正半夜冷还有锷哥那年轻火热的身子可以靠着,怕它什么!何况天已转暖,目下所处之山地又不太高了。他想了想,想解开韩锷心里的情结,也想多了解他一些,忽低声道:“锷哥,那个老伯……真的是你父亲吗?”
这句话他一直想问,却一直也没有问出来。但他此时想,还是问吧,锷哥这件事一定从来没有给人说过。也许,自己仗着年小,胡乱问下去,他说出来心里会好一些?
韩锷一时没有接口,半晌才道:“是的。”
“你……真的从来不去看他吗?”他还想问锷哥是不是不想认他——一个在长安城中挑粪的父亲,就是小计,他也不想认呀。但他私心里却觉得,锷哥……锷哥不应该是这样的。
在他的心里,锷哥就应该是迈俗绝尘,不以这些身份为念的。
韩锷的脸色黯淡下去,沉默半晌,才开口道:“没错,其实艾可说得没错,我其实……是打心眼里瞧不起他的……”
小计愣愣地坐着,一时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只觉得锷哥的话里好象还有下文,却等了半天也没听到他开口,只听到火堆里将尽的柴哔哔剥剥地烧着。
好久好久,却见韩锷面上忽生起一抹激愤来,似是从来不屑于在天下人面前辨驳,甚或那日在芙蓉园中也不屑于发出一句对于自己不守孝道的辩驳,但终究还是郁懑于心,此时却于荒山野岭中终于爆发开来。听他激声道:“没错,我是瞧不起他,但还不是为他挑粪瞧不起他,而是因为……他从来不象一个男人……他从来没有给我感觉象一个男人。”他的声音因为激越而显出嘶哑。只听他道:“其实,你看他现在是个衰朽老人了,可叹可怜,但他年轻时,可不是这样的。”
“他年轻时,该还算个长相挺不错的男人。”——小计盯了盯韩锷的脸,心里象赞同了他这句话。以锷哥的相貌看,他父亲年轻时肯定会很不错吧?
但他不敢插话,只听韩锷继续道:“那时,他虽出身低下,却也颇以风流自命的。”他唇边微微浮起一丝冷笑:“其实,他还很有女人缘,我从小就知道,早在有我以前,他就很有女人缘了。他也是以此自鸣得意。他出身不好,他自己的父亲——我的祖父只是一个戍卒吧。想来……”韩锷垂下眼:“他在成长中也遭到过很过因身份而带来的屈辱。但,他好象不曾自振自强过。当然,那个时势,也可能没有给他自振自强的机会。但他,怎么说也不该在一个个女人身上实现他男人的感觉吧?”
小计只见他脸上苦苦一笑,只听他道:“他年轻时好以风流自命,仗着相貌还不错,好象勾搭过不知多少个女子,始乱终弃的,只怕他自己数也数不过来了。那些女子多半出身下层,想叫冤也多半没处叫的。何况我父亲那时还依附贵门,为贵者跟班。”
“我妈妈,就是他这么裹挟入他生命里的一个女人吧。他有过好多个女人,这也没什么,但他从来没负责过。我知道曾有两个女子为他堕胎自杀过,也有好多女子……”
韩锷摇摇头,他似不忍再说下去:“……如果他只是以风流自命,只是为了快乐才这样,那我还理解,也不会多做责备。男人嘛,总有他的欲望。可我觉得,他只是为了吹嘘,为了把那些当做他暗淡生命里唯一可以虚荣的华彩。总之,他被人玩弄,也玩弄着别人的。我一生最痛恨的就是这个,被侮辱与被损害者不期自振,反以再去侮辱与损害比他更弱小者为能。但我妈妈,不是这样的。她只是认着命受着她的苦。她、也是真心对他……”
他的眼里微微失神:“……可他从来没有对她好过。他厌烦她,这厌烦的一大半原因,可能是为了我。他根本不想要什么孩子,当然也不想要我。我不是婚生的,他们没有行过合卺之礼。但有了我以后,我妈妈好象才真正牵绊住了他。其实,那只是她的痴想吧?妈妈的一手绣活儿在长安还是很有点名声的,他不过是在一次次赌钱输光后或被人辞佣时才回到家里,用妈妈的劳动,用妈妈的钱。我记事很早,不到三岁好象就记事了。记得他一次次怎么打妈妈,怎么在她手里拿钱。”
“他这一生起伏很大,有时仗着又依上了一个女人或拍上了一个什么男人的马屁风光一阵,有时又一落入地。他风光时才是我的好日子,因为他从不回来。不风光时,他就要在家里‘风光’了,那才是我最怕的。”
然后他声音静了静:“我五岁时妈妈就死了……”
小计的眼圈忽一红,伸手轻轻抱住了韩锷的腰。韩锷的身子却似已经木了一般,全无感觉似的。他垂下眼,声调忽变得极端沉稳,似乎那一日过早留在他记忆里的深刻印象已在他心中反思过千遍,千遍之后,已没有别的情绪,只有一种沉而又沉的哀痛悲伤。
“那一天……,那天的天好阴,我好饿,叫妈妈妈妈却不应声了。我去扯她,她的身子却冷了,一动不动。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坐在她身边一整天,然后,才有别人来看出妈妈是死了。”
“过了好久,他才被人找回来,不知是两天还是三天后。他看着妈妈的身子只蹙着眉说了一句:‘又要花钱’。然后,他把妈妈留下的东西都搜遍了,把什么都带走了,衣服,不值什么的珠花,绣品,丝线,还有一根银簪,那是簪在妈妈头上的。然后,他们把妈妈抬出城外埋了。他们回城时,没带上我。”
小计心中只觉惨裂一痛。什么叫‘没带上我’?他搂着韩锷腰间的手忽然紧了紧,恨不能那时就认得韩锷,那时自己已经好大,照顾他,安慰他,不让锷哥受到一点伤害。
韩锷的声音里却没有任何感情,这一切事,他跟任何人都没有说过,包括师父,包括方柠。他闭起眼:冬天,长安城外,荒坟地里,所有刚才唱着“蒿里”的人已经走了。父亲没有带他,他哭了一两声,那声音在这荒野里太小了,以至自己听了都忽然怕了起来,不敢再哭了。接下来的却是闷在喉咙里的哭,那是——嘶鸣。是的,是嘶鸣,嘶鸣就是这样的。他记得那个在一地白草里的全无护持的孩子,时间过去久了,回头重看,仿佛那个人已不是自己了,而是这天下所有无怙无恃的弱者,而是……小计……他侧头看了眼小计的侧影,那么稚气的样子,那么纯净的双眼——所以他才会一见小计便生心软吧?
……他饿了三天,气息奄奄时见到了师父。他一生只见师父流过一次泪,还是那一刻流的泪。以后,他就没有父亲,只有师父了。他跟着师父习艺。以后,再大些时,有十多岁了,师父可能毕竟还想多少让他感到点家的温暖,百般访查之下,才打听到他父亲的下落。于是每年夏天,师傅会让自己回家一次。韩锷什么也不说,到时候就回去住上一个来月。可父子的关系早已疏远了,父亲可能是为了师父的面子才让他回来的……
——韩锷苦笑,他不知道他师父为了他这父子相见是不是还从自己清苦生活中找出些他自己也不多的银子给父亲拿去用。但他从来没问,师父也不说。开始的时候,父亲身边老换女人,后来,他老了,混入了个什么亲王府,自己是那时,十三四岁吧,认识的二姑娘艾可。再后来,只一两年时间,父亲得了些什么说不出的脏病。他再也没有受宠的本钱了。他这一生倒也真能屈能伸,就那么入了洁厕行的吧?他干这一行自己并不知道,想来他也不愿在自己面前提起。不过那时,韩锷早已长大,他也早已不再回去了。师父也不再强他回去,只是对他叹了口气——叹息自己的努力终于失败了。他给过韩锷父亲的钱都不知他用到哪里去了。就是江湖中尊华如太乙上人,对这人世中人也尽不上力的。因为那些人要的借力他无能提供。他们要的只怕宁可不是韩锷师父对他孩子这么的真情,也不要孩子是遇什么世外高人、修心炼气,宁可孩子只是遇到个肯宠幸孩子的一个什么王爷就好吧——那样,怎么也可以给他一个什么总管的位子,趾高气扬。那样的人生,有人在上罩着,有人在下承奉着,对于父亲,才是完满的吧?


韩锷断断续续,后来也不知自己在说什么了,不是很有条理地在脑中想着,偶尔岔出一句不知是说给小计还是说给自己地讲着。余小计却改了多嘴的毛病,一句话没说,陪着他静默。好半晌,韩锷已住口好半晌后,他才问:“锷哥,那你有没有想到过,做为报复,也可以和他一样……堕落。”
他们都出身于社会最底层,好多事都是彼此身经过的。虽说小计还小,但他也懂得好多。他就有好多次想到过堕落,在受人轻视时,在遭遇磨折时——堕落,是一种报复,也是一种快乐。他长在铜坊,这些他是知道的。
韩锷静了静,想了下才道:“我没有想过——父亲已是这样了,我不会让自己那样的。就是十三四岁时,有一次师傅为仇家所害,几乎身死,好久没有回来,我几乎以为他也把我抛弃了时,我也没有想过。我只知道,是个男人不应该象我父亲那样的。”
“他是他,我是我。他怎么样都可以,我没有权利干涉。我只知道,我不能象他那样。”他抬起眼:“我要……长成一个男人。”
这真是一场交心交肺的谈话,他把自己心底最深处的秘密与最深处的渴望都合盘托给小计了。因为,他信任这个小小的小弟的。
身外忽有长风吹过,草尖木梢之上,尖声锐气,由远及近,响起了一长条的风响。那风声在荒山里象猎起了一条路的旗,那旗猎猎飘扬。小计忽然兴奋起来……“男人”?他忽然觉得自己好明白锷哥的话,因为,那也干联他内心深底处的愿望。可“男人”——这个词,究竟含义是什么呢?
他们好半天都没话,只静静地坐着,足有一个时辰了。身边的马儿忽然一声轻嘶,那轻嘶有如报警。韩锷忽一挺腰杆:“有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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