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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野仙踪-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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腐儒为活计,过今宵;因谈诗赋起波涛,始开交。
右调《贺圣朝》
且说于冰向白线走去,两只脚在石缝中乱踏;渐走渐近,果然是极小的路,荆棘更多,弯弯曲曲,甚是难行。顺着路,上下了两个小岭,脚又踏起泡来,步步疼痛。再看日光已落下去,大是着忙,又不敢停歇。天色渐次发黑,影影绰绰看见山脚下似有人家,又隐隐闻大吠之声。挨着脚痛行来,起先还看得见那环回鸟道,到后来两目如漆,只得磕磕绊绊,在大小石中乱窜,或扒或走,勉强下了山坡,便是一条大涧。放眼看去,觉得身在沟中,亦变(辨)不出东西南北。侧耳细听,惟闻风送松涛,泉咽危石而已,那里有犬吠之声。于冰道:“今死矣!再有虎来,只索任他咀嚼。”没奈何,摸了一块平正些石头坐下,一边养息身子,一边打算着在这石上过夜。坐了片刻,又听得有犬吠之声比前近了许多。于冰喜道:“我原在岭上望见山脚下有人家,不想果然,但不知在这沟东沟西?”少刻,又听得大吠起来,细听却象在沟东。于冰道:“莫管他,就随这犬声寻去!”于是听几步,走几步,竟走了山庄前。见家家门户关闭,叫了几家,总不开门;沿门问去,无一应者。走到尽头处,忽听得路北有咿唔之声,是读夜书。于冰叩门喊叫,里边走出个教学先生来,看见于冰惊讶道:“昏夜叩人之门户,求水火欤,抑将为穿窬之盗也欤?”于冰道:“系京都宛平县秀才,因访亲迷路,投奔贵庄,借宿一宵,明早即去。”先生道:“《诗》有之:伐木鸟鸣,求友声也。汝系秀才,乃吾同类,予不汝留,则深山穷谷之中,必饱豺虎之腹矣,岂先王不忍之心也哉!”说罢,将手一举,让于冰入去。先生关了门,于冰走到里面,两人行礼揖让坐下。适有一小学生到房取书,先生道:“来,予与尔言:我有嘉宾,乃黉宫泮水之楚荆也,速烹香茶煮茗,用佐清谈。”又问于冰道:“年台何名何姓?”于冰道:“姓冷,名于冰。”先生道:“冷便是冷热之冷,兵可是刀兵之兵否?”于冰道:“是水字加一点。”先生道:“噫!我过矣!此冷水之冷,非刀兵之兵也!”于冰亦问道:“先生尊姓大讳?”先生道:“姓邹,名继苏,字又贤。邹,乃邹人孟子之邹,继绪之继,东坡之苏;又贤者,言不过又是一贤人耳!”又向于冰道:“年台山路跋涉,腹饿也必矣,予有馍馍焉,君啖否?”于冰不解“馍馍”二字,想着必是食物,忙应道:“极好!”先生向炕后取出一白布包,内有五个馍馍,摆列在桌上。一个与大虾蟆相似。先生指着说道:“此谷馍馍也。谷得天地中和之气而生,其叶离离,其实累累:弃其叶而存其实,磨其皮而碎其骨;手以团之,笼以蒸之,水火交济而馍道成焉。夫腥唇熊掌,虽列八珍,而烁脏壅肠,徒多房欲;此馍壮精补髓,不滞不停,真有过化存神之妙。”于冰道:“小生寒士,今得食此佳品,叨光不尽。”于冰吃了一个,就不吃。先生道:“年台饮食何廉耶?予每食必八,而犹以为未足。”于冰道:“厚承过爱,饱德之至!”忽见桌上放着一张字符,上面写着题目是“困不失其亲亦可宗也”,已写了几行在上面。于冰道:“此必先生佳作了?”先生道:“今日是文期,出此题考予门弟子,故先作一篇着伊等看,以作矜式。今止作起破承题;起讲了,余文尚须构思。”于冰取过来一看,上写道:观圣人教人,以因而亲。与宗各不失其可矣。夫宗亲之族,长也;夫子教人,因之尚宁,有失其可者哉!尝思:亲莫亲于父子,宗莫宗于祖宗;虽然,亦视其所因何如耳!于冰看了承破,已忍不住要笑;今看了小讲,不由得大笑起来。先生变色道:“子以予文为不足观乎?抑别有议论而开吾茅塞乎?不然何哂也!”于冰道:“承破绝佳,而起讲且更奇妙;小生蓬门下士,从未见此奇文,故不禁悦极,乐极,所以大笑。”先生回嗔作喜道:“于诚识文之人也!始可与言文而已矣。宜乎悦在心,乐主发,散在外。”又问于冰道:“年台能诗否?”于冰道:“用时亦胡乱作过。”先生从一大牛皮匣内,取出四首诗来,付与于冰道:“此予三两日前之新作也。”于冰接来一看,只见头一首是“风”诗,上写道:
西南尘起污王衣,籁也从天亦大奇;篱醉鸭呀惊犬吠,瓦疯猫跳吓鸡啼。
妻贤移暖亲加被,子孝冲寒代煮糜;共祝封姨急律令,明朝纸马竭芹私。
于冰道:“捧读珠玉,寓意深远,小生一句也解不出,祈先生教示。”先生道:“子真阙疑好问之士也!居,吾语汝:昔王导为晋庾亮手握强兵居国之上流,王导忌之,每有西南风起,便以扇掩面曰:‘元规尘污人’,故曰‘西南尘起污王衣’。二句‘籁也从天亦大奇’,是出在《易经》。风从天而为籁大奇之说,为其有声无形,穿帘入户,可大可小也。《诗》有比、兴、赋,这是借经史,先将风字兴起,下联便绘风之景,壮风之威。言风吹篱倒,与一醉人无异;篱傍有鸭,为篱所压,则鸭呀也必矣。犬,司户者也,警(惊)之而安有不急吠者哉!风吹瓦落,又与一疯相似;檐下有猫,为瓦所打,则猫跳也必矣。鸡,司晨者也,吓之而安有不飞啼者哉!所谓篱醉、鸭呀、惊犬吠,瓦疯、猫跳、吓鸡啼,直此妙意耳!中联言风势猛烈,致令予宅眷不安,以故妻舍暖就冷,而加被怜其夫;子孤身冒寒,而煮糜代其母。当此风势急迫之时,夫妻父子犹各尽其道,如此所谓诗礼人家也!谓之为贤、为孝,谁曰不宜!结尾二句,言封姨者,亦风神之一名也;急律令者,用太上者君咒语敕其速去也!纸马皆敬神之物;竭芹私者,不过还其祝祷之愿,示信于神而已。子以为何如?于冰大笑道:“原来有如此委曲,真个到诗中化境。佩服!佩服!”又看第二首是“花”,诗上写道:
红于烈火白于霜,刀剪裁成枝叶芳;蜂挂蛛丝哭晓露,蝶衔雀口拍幽香。
媳钗俏矣儿书废,哥罐闻焉嫂棒伤;无事开元击羯鼓,吾家一院胜河阳。
于冰看了道:“起勾结句犹可解识,愿闻次联中联之妙论!”先生道:“‘蜂挂蛛丝哭晓露,蝶衔雀口拍幽香’,言蜂与蝶皆吸花英,采花香之物也。蜂因吸露而误投罗网,必宛转嘤唔,如人痛哭者焉,盖自悲其永不能吸晓露也;蝶因采而被衔雀口,其翅必上下开合,如人拍手者焉,盖自恨其终不能嗅幽香也。这样诗句,皆从致中和得来,子能细心体贴,将来亦可以格物矣。中联‘媳钗俏矣儿书废,哥罐闻焉嫂棒伤’,系吾家现在典故,非托诸空言者可比。予院中有花儿,媳采取而为钗,插于髻边,俏可知矣;予子少壮人也,爱而至于废书而不读;予家无花瓶,予兄贮花于罐而闻香焉。予嫂索恶眠花卧柳之人,预动防微杜渐之意,随以木棒伤之,此皆借景言情之实录也。开元系明皇之年号,河阳乃潘岳之洽邑;结尾二句,总是极称予家草木之盛,不用学明皇击鼓催花,而已胜河阳一县云尔。于冰笑道:“棒伤二字,还未分析清楚,不知棒的是令兄,棒的是瓦罐?”先生道:“善哉问!盖棒罐耳。若棒家兄,是泼妇矣,尚有形于吟咏者哉?”又看第三首是“雪”,诗道:
天挝面粉散吾庐,骨肉欢同庆野居;二八酒烧斤未尽,四三鸡煮块无余。
楼肥榭胖云情厚,柳锡梅银风力虚;六出霏霏魃欲死,接桴而鼓乐关睢。
于冰道:“此首越发讲不来,还求先生全讲。”先生喜极,笑道:“首句言雪纷纷如面如粉,若天挝以撒之者;际此佳景,则夫妻父子可及时晏乐,庆贺野居矣。二八者,是十六文钱也;四三者,四十三文钱也。言用十六文钱,买烧酒一斤;四十三文钱,买鸡一只;斤未尽,块无余,言予家皆酒量平常,肉量有余耳。中联言云势过厚,雪极大矣,致令楼可肥,榭可即胖矣。魃者,旱怪也;雪盛,旱魃欲死,不能肆虐于春夏间矣。桴者,军中击鼓之物;《关睢》,见《毛诗》首章;兴下文“君子好逑”也。予家虽无琴瑟,却有鼓一面,又兼夫妻静好之德,援桴而鼓,亦可代琴瑟而乐《关睢》矣。第四首是“月”,诗上写道:
月如何其月未过,谁将晶饼挂银河?清阴隐隐移山岳,素魄迢迢鉴鬼魔。
野去酒逢醉宋友,家回牌匿笞金哥。倦哉水饮绳床卧,试间常娥奈我何?
于冰看完,笑道:“先生诗才高妙,不但常娥,即小生亦无可奈何矣!惟中联‘酒醉宋友’、‘牌笞金哥’二句,字意未详。”先生道:“此一联虽两事,而实若一事:言月明如昼,最宜野游,于宋姓友人相逢,月下饮,予至醉而止;予此时酒醉兴乱(阑),可以归矣。金哥者,予家典身童子也;合同外边匪类斗牌,见予归家,而匿其牌焉,予打之以明家法,盖深戒家不齐,则国不治;国不治,则天下亦不能平。所关岂浅鲜耶?播诸诗章,亦触目惊心之意耳。”于冰道:“合观诸作,心悦神怡,信乎曹子建之才止八斗,而先生之才已一石矣!”先生乐极,又要取他著作叫于冰看。于冰道:“小生连日奔波,备极辛苦,今承盛情留宿,心上甚是感激,此刻已二鼓时候,大家歇息了罢,明早也好上路。”先生道:“予还有古诗、古赋、古文,并词歌引记,正欲与年台畅悉通宵,闻君言,顿令一片胜心,冰消瓦解。”于冰道:“先生妙文,高绝千古,小生恨不能夜以继日,奉读观止矣。日后若有相会的日子,再领教罢!不知今晚就与先生同榻,或另有房屋?”先生怒道:“富贵者骄人乎,贫贱者骄人乎?今文心方浓,而拒人欲睡,岂非犬之性异牛之性,牛之性异人之性乎?”于冰大笑道:“小生实困疲之至,容俟明早请教何如?”先生道:“宰予昼寝,尚见责于圣门;子年未及四十,而昏情如此,则后生可畏者安在?”于冰见他神色俱厉,笑道:“先生息怒!非冷某不爱先生佳作,奈学问浅薄,领略不来;烦先生逐句讲说,诚恐过劳。”先生听见要看他文,又怕劳他讲解,且言语甚是温和:自己想了想,是错怪了人了,立即回转怒面,笑说道:“适才冒渎年台,甚勿介意。学不厌,教不倦,予与孔子先后有同心也,”言罢,又向皮匣中取出四大本,每本有八寸来宽,六寸余厚。于冰暗笑道:“这四本不下数十万言,不知胡说的都是些什么?”于冰接过来,掀开看见头一本是赋,二本是五七言诗,三本是杂著、四六词歌、古文之类,四本通是古风,长篇短作不等。猛看着一题,不禁大喜道:“此开辟以来未有之奇题也。”原是一首“古风”,上写道:
{{臭屁行}}
屁也屁也何由名?为其有味而无形。臭人臭己凶无极,触之鼻端难为情。我尝静中溯屁源,本于一气寄丹田;清者上升浊者降,积怒而出始鸣焉。君不见妇人之屁鬼如鼠,小大由之皆半吐;只缘廉耻胜于金,以故其音多叫苦。又不见壮士之屁猛若牛,惊弦脱兔势难留;山崩峡倒粪花流,十人相对九人愁。吁嗟臭屁谁作俑,祸延坐客宜三省。果能改过不号啕,也是文章教尔曹,管叫天子重英豪!若必宣泄无底止,此亦妄人也已矣。不啻若自其口出,予惟掩鼻而避耳。呜呼!不毛之地腥且膻,何事时人爱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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