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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第10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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涕泪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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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银枝哭得很伤心,好像受了莫大的伤害。法官劝慰道:“大姐,算了,跟这号人生气不值得,离了算了,没必要为他浪费青春。”警察说:“小子,你以为我们老汪家好欺负是怎么的?你那外甥市长,已经停职检查了,你小子仗势欺人的日子就要结束了。”
  后来,警察和法官紧密配合,把上官金童按在地上,让他把那些乌鱼蛋花子、竹笋片儿什么的,统统舔着吃了。掉在地上的米粒儿,也一粒粒舔食了,哪点舔得不干净,他们便拳脚交加。上官金童一边舔一边掉眼泪,他很伤心地想,我跟条狗差不多,我还不如一条狗,狗舔食,是狗自愿,自愿就是乐趣。我舔食,是被逼,不舔就挨打,舔不干净还挨打,没有乐趣,只有屈辱。狗是经常舔食的动物,狗舌头舔食时很自如。我不是舔食动物,舌头笨拙,舔起来很费劲,所以无论从哪个方面比较我都不如一条狗。他特别后悔的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这碗汤泼了,这简直是现世报,六月债,还得快,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木匠戴枷,自作自受。
  舔食完毕,验收合格,警察和法官架着上官金童出了房间,沿着幽暗的走廊,拐过辉煌的店堂,他们把他抛弃在一堆垃圾旁边。正像“文化大革命”中惯用语:抛入历史的垃圾堆。垃圾堆里有几只生疥癣的小病猫在喵喵地叫着,向上官金童求援。上官金童对它们抱歉地点点头。猫啊,咱们是同病相怜,我顾不上你了。他想起了治疥癣的偏方,是母亲帮人治病时用过的。用麻油和蜂蜜、鸡蛋清和硫磺,好像还有一种什么东西,是什么东西呢?该死,想不起来了。把这五种东西调和成糊状,涂患处,随涂随干,随干随涂,结痂脱落即愈。此方对人有奇效,对猫也应该有效吧?都是哺乳动物嘛。可惜我救不了你们啦,他伤感地想着。已经半年多没去看望母亲啦。我已经被汪银枝软禁了半年。他眺望着那个灯火辉煌的窗户,窗外是醉人的丁香花丛。紫丁香,醉人的紫丁香,在阳光中绽开,在细雨中施放幽香。去年今日,丁香的味道有无?那时汪银枝还是一个结着愁怨的女人,在我的玻璃外徘徊。今年此时,我成了结着愁怨的男人。从那扇窗里,传出了小舅子和连襟的得意的笑声。她在大栏市,结交广泛,行行都有保护神,我斗不过她。其实我何尝跟你斗过。我是一块软豆腐。我是河边垂杨柳,这人折了那人攀。不妥,这是妓女述怀的诗。也没有什么不妥的,革命不分先后。娼妓不分男女。汪银枝藏在屋里那个红面孔的小伙子,不就是个男妓吗?这臭娘们,不听我的,却听他的。她一丝不挂,竟然戴着两只狐狸皮乳罩,胸前好像长着两只巨大的猴头蘑菇。真是天才,竟能设计出这么刺激的东西。皮毛很长,火红色,柔软无比,像一对猴头蘑菇。这混蛋纵情恣欲,与小红脸夜夜狂欢。有凭有据,我该去法院起诉。或者,约那个小红脸出来,用剑,或者用手枪,到松林边上,决斗,为了我的声誉,决斗。一手仗剑,一手托着帽子,帽子里盛满玛瑙般的红樱桃,愉快地吃着,吐着白籽儿,表示着对敌手的极度蔑视。
  同是雨夜,今夜的雨比去年的雨要寒冷,要凄清。玻璃上珠泪滚滚,去年是她的泪,今年是我的泪。多党执政,轮流坐庄。鹊巢鸠占。反客为主。我不知道从哪里来,更不知道到哪里去?人的一生中,有多少个无家可归之夜。去年因为我怕她独自一人夜游街头,今年才有我独自一人夜游。养虎贻患。不应该可怜那些冻僵了的蛇。处处有陷阱。我从一个陷阱里爬上来随即便蹦进另一个陷阱,一个更比一个深。毒莫毒过妇人心。不对,母亲就是菩萨心。有妈的孩子是个宝。我现在还是宝。活宝,现世宝。到塔前去,与母亲相伴,捡酒瓶卖,粗茶淡饭,自食其力。“酒干倘卖无?”金钱如粪土,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乳房也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了,贪心不足蛇吞象。爱之过度便成仇,对乳房同样适用。事物发展到极端便向它的反面转化,乳房也是一样。
  那天,与汪银枝的小红脸相遇。她用最精美的食物喂养他。喂得他膘肥体壮。我应该摘下铁手套扔给他。我没有铁手套可摘也应攥拳头呀。可是他满脸都是笑容,并且向我伸出了友好的手。你好!他说。你好,我说。接下来我竟然握住了他的手。一个戴着绿帽子的丈夫握住了给自己戴上绿帽子的手。互致问候,表示感谢。仿佛都占了天大的便宜。你这个孱头!他痛骂着自己,在霏霏细雨中。下次碰到他,决不许这样温良恭俭让,应该对准他的脸猛揍一拳,打得他眼冒金花,鼻子嘴里都往外喷血!
  不知不觉中,细雨打湿了他的头发。鼻子堵塞,这是感冒的前兆。肚子有点饿了,晚饭应该尽力吃一饱,那么好的乌鱼汤泼了真可惜。其实,汪银枝生气发火也不是全没道理。丈夫无能,妻子只好出马。不能人道,难免红杏出墙。锦衣玉食,我本当满足。无理取闹,落了个如此下场。也许,事情还没到不可挽救的地步。毕竟她打了我我还有还手。我把乌鱼汤泼了我不对但我跪下舔了也算受到惩罚。熬到天亮去向她道个歉吧。也向那菲籍女佣道歉。现在本该躺在席梦思上打呼噜,活该,让你受点苦,免得胡折腾。
  他想起人民电影院门脸下有很长的檐头可以遮蔽风雨,便向那里走去。由于打定了主意明天去向汪明枝赔礼道歉,他感到心里踏实了不少。天上还在下雨,但天边上已露出了明亮的星光。你已经五十四岁,黄土埋到脖颈了,不要再折腾了。汪银枝就算跟一百个男人睡觉,又能损伤你上官金童什么呢?一顶绿帽子和一百顶绿帽子没有什么区别?那玩艺儿越用越好。八十岁的老夫妻,每天行房事。《参考消息》报道。采阴补阳,她是采阳补阴。玉臂一双千人枕,半点朱唇万口尝。巫山云雨花蕊破,秦楼楚馆金针断。巫云雨,这狗娘养的,代表贫下中农管理学校。他那头癞疮用母亲的药方也许能治好,那味药是什么呢?
  在电影院大门前,早就聚集了一群年轻人。他们坐着破报纸,抽着劣等烟,听一个长头发的中年人朗诵诗歌。
  我们是会嚎叫的一代,尽管时时都被扼住咽喉!啊!诗人打着有力的手势朗诵着他自己的诗。我们是要嚎叫的一代,嘶哑的喉咙镶着青铜,声音里掺杂着古老文明。
  好啊!那些穿着发亮的廉价皮革衣裳的青年男女嚎叫起来。男女很难分辨,但这是对一般人而言。上官金童凭着嗅觉便能分清男女。乳房的气味。患有炎症的下体,内裤太紧,缺乏透气性,“独角兽”都是网眼状的,便于皮肤呼吸。老军医专治性病,到处都贴着。他们吸烟,很可能是吸毒。大栏市像一只刚从垃圾堆里钻出来的犰狳,每片鳞甲后都寄生着小虫子。地上摆着易拉罐,罐里盛着啤酒。报纸上是花生豆,还有蒜味红肠。肮脏的戴着粗大的黄铜戒指的手拨弄着吉它,纵情歌唱。我本是一条荒原狼,为何成为都市狗?呜溜呜溜呜溜,原本对着山林吼,如今从垃圾堆里找骨头。呜溜呜溜呜溜溜,不楞冬冬不楞冬。好啊!啪!丰富的泡沫溢出罐子,狠狠地咀嚼着红肠。这种都市民谣并不是新鲜东西,六十年代美国青年传给日本青年,七十年代日本青年传给台湾青年,九十年代的中国青年从哪里学来的呢?好像很有学问的电视专栏主持人对着提示屏念,但他尽量装出随便侃侃而谈的样子。黄鹤一去不复还,待到天黑落日头,啊欧啊欧啊欧。这是破碎的时代,谁来缝合我的伤口?乱糟糟一堆羽毛,是谁给你装成枕头?好!他们疯够了,摇摇晃晃站起来,学着野狼嗥,用易拉罐投掷海报。夜间巡警骑着马冲来,马蹄声碎。从城市边缘的松树林子里,传来杜鹃的夜啼。布谷,布谷,不够,不够,一天一个糠窝头。一九六0年,真是不平凡,吃着茅草饼,喝着地瓜蔓。要说校园歌曲,这才是最早的。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我是一张饼,中间卷大葱。我是一个兵,拉屎不擦腚。篡改革命歌曲,家庭出身富农,杜游子倒了大霉。把他爹叫来。老富农,佝佝眼,山羊胡,手持大棍子,一棍子就把闯祸的儿子擂倒了。你这是干什么?示威吗?领导,这儿子不是俺的,是俺从土地庙里捡来的,俺不要了。不要也不行。开除学籍。杜游子水性真好,一个猛子下去,从河这边钻到河那边。他被他爹一棍子打成了哑巴。二十年没有说话。真有毅力,装哑巴装了二十年。外号杜哑巴。在醴泉街那边,杜哑巴开了个餐馆,就叫“杜哑巴餐馆”,专卖牛肉丸子。用铁棒棰把牛肉砸成糊状,搓成丸子,纤维不断。味道优美,营养丰富,大栏名吃,电视台做过专题报道。母亲说,杜哑巴是个好人,那年沙枣花掉到河里,不是杜哑巴下去救非淹死不可。沙枣花生于1942年,算来也有五十一岁了。她到哪里去了呢?也许早就死了。如果她活着,是不是成了贼王呢?老而不死是为贼?谁说过这句话?是文管所长的爷爷,司马库的启蒙老师。纪琼枝,奶子长,抡起来,明晃晃,打的脊梁啪啪响。校园歌曲,最早的。胡说,对她有仇。她的奶子漂亮。她死得好惨,老百姓自发给她送葬,不贪污,好干部,世上没有第二个纪琼枝了。东方鱼肚白了。广场上一汪汪水亮了。大丈夫能伸能屈。磕头不过头点地。我错了。我不是人,我是畜生还不行吗?他啪啪地扇着自己的嘴巴子说。一只从“东方鸟类中心”逃出来的鹩哥站在路灯罩上,缩着脖子,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第五十四章
  尽管我涕泪交流,尽管我打肿了自己的脸,汪银枝依然冷冷地笑着,毫无宽恕我的表示。这个装模做样、骨头像冰一样凉的女人,穿着我母亲上官鲁氏为了方便我吃奶而创造的那种开窗式女上衣,手指玩弄着那串金钥匙,看着我的表演。她的确有服装设计方面的天才,这是必须承认的。我母亲仅仅是在祖母的大棉袄上挖了两个方便洞而已,但汪银枝却把那两个洞变成了表演的舞台。滚着花边的清式偏襟翠绿色夹袄,前胸上开了两个圆形洞,洞边与那两只水红色“独角兽”牌缕空绣花乳罩连接得天衣无缝。简直是桂林山水,真是强盗一样
猖狂的大手笔。是庄严的挑逗,美丽的性感。更重要的是,这服装打破了乳罩的私匿性,打破了乳罩的季节性,它成为炫耀性时装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女人们上街时,必须考虑乳罩的颜色了。换一件服装必须换一副乳罩。一年四季里乳罩都要畅销。乳罩的需求量将大大增加。现在我明白了她制作狐狸皮乳罩并不仅仅是为了挑逗那个小红脸。是商业。是美学,把女人最美的部位不分春夏秋冬地给予特别的关怀和强调。我知道她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
  “银枝,一日夫妻百日恩,”我诚恳地说,“给我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吧。”
  “问题是,”她微笑着说,“我们连一日夫妻也没有。”
  “那次,”我回忆着一九九一年三月七日晚上的情景,说,“那次就算是了。”
  显然,她也在回忆着一九九一年三月七日晚上的情景,她满脸赤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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