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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那高地的太阳-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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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空还回场部来……”
“好的……”
开车时,谢平看见小马在总机房玻璃窗里向他招手。整个场部却像睡着了一般。
阳光格外耀眼。
“没事了吧……”开车的于书田问谢平。他就是那两个三四十岁的壮汉中的一
个。是个转业战士。
“没事了……走吧。”谢平长长地出了口气。最后看了眼场部。车从招待所东
北角路口拐过,谢平突然看见有个人从紧贴着招待所后墙的林带里冲到大路上,戴
着红头巾。他认出是齐景芳。他从铺盖卷上站起,冲到后厢板前,探出身子,朝她
挥了挥手,叫道:“小齐——有事儿多找秦嘉——”
齐景芳也挥了挥手,但没叫出声来。她苍白的手在微微地晃动了两下后,慢慢
地收了回去,捂住了自己的嘴……这时一阵风刮过来,把谢平的皮帽刮落在地下。
“帽子……”他喊了声。于书田听不到。他应该捶驾驶楼顶板。但“尤特”车
的拖斗跟驾驶楼间隔距离大。手够不着。他还应该从车厢里随便拣起样东西,朝车
头前一扔。开车的便知道后边出事了,需要停车。但这规矩,这时他还不懂。车速
很快。他还想多看两眼齐景芳。他着急地来回在车厢里跑了两趟。车开远了。他看
见齐景芳拾起了他的帽子,追了几步,尔后站下了,把他的帽子紧紧捂在胸前。
红头巾消失了。
谢平感到耳朵生疼。冻的。他离开后厢板,回到铺盖卷上。他从网兜里抽出那
条短短的薄薄的只有南方人才会带的那条围巾,把耳朵裹上。这时,于书田让副驾
驶探出头来,扔了件皮大衣给他。这是“老爷子”头天晚上就关照了的,让他们随
身多带件去。老爷子料到这个被处理到骆驼圈子来的上海小嘎娃子,自己还置备不
起皮货。
第11章
十一
他做了个梦。觉得自己在洗澡。好像还只有三四岁。脱光了。妈妈把他摁在大
木盆里。大木盆就露天放在后弄堂里。有许多莫名其妙的人围着。不少是大人,男
人。后来他们也把衣服脱光了,把脚伸到大木盆里。他嫌挤。想推开他们。这不是
大人洗澡的地方。但大人们还是往里挤。居然都坐下了。好几十个。还在原来的那
只旧木盆里。弄堂里好几个老太婆也挤进来,也光着身子。只有二号前楼阿婆捧着
个二尺高的白瓷观音像,在弄堂里走来走去。观世音菩萨穿着衣服。是连衫裙。是
大饼摊头二囡身上常穿出来卖样的那件。二囡也挤在木盆里。光着小奶奶。后来天
阴了。要下雪。他们都说暖和。高兴地拍水。二囡的小奶奶在抖动。他没人管。他
冷。妈妈为什么也不管他呢?他刚要哭。阿婆和囡打起来了。揪着对方的头发和奶
奶。小奶奶像面条一样,越揪越长。他要去拉架。盆里的水却全结成了冰。他的脚
也冻在里头了。大人们光着屁股坐在盆里冲他笑。他想叫妈妈。妈妈却在街道团委
办公室里做报告。玻璃窗全打碎了。妈妈也在笑……
他冷。裹紧了皮大衣。
第12章
十二
假如黑的是人血,那么,白的又是什么?
骆驼圈子分场全体干部。职工一百二十二人,除生娃娃坐月子。回回里探家、
在野地里管着畜群和生病在床上躺着到不了场的,余剩的,全部出动,列队在分场
部门口欢迎谢平。两年前,场部曾给骆驼圈子任命过一个分场政委。这位老兄说啥
也不肯到任。给他留的家属房,至今还空关着(任命没撤销)。从那以后,分场长
吕培俭、人称“老爷子”的,就立下个规矩,不管是谁(除过刑满释放的新生员),
只要你肯到骆驼圈子来,他就带着他全家、全分场的人,列队欢迎你。去年,听说
场里要来上海青年。他特地赶到场部找政委:“你哪怕只给我两个,我也让我那百
把个伙计高兴高兴。一来,显着场里确实看我们骆驼圈里的人(他常常这样故意在
场领导面前把”圈子“的”子“字省略掉)是一视同仁,并无亲生庶出之分;二来,
我这分场长做思想工作也有话可说了:你们瞧,连上海那大地方的嘎娃子都奔咱这
骆驼圈里来,你们还吵吵个啥吗!我让他们再不馋别处!”他还给政委做了保证.
只要分给他上海娃子,生活上别愁。多了,他不敢说。头一年,每个月单给他们宰
一只羊。但到了,政委也没舍得给。骆驼圈子这地方太远。自然条件太差劲。守着
阿尔津老风口。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夏天秋天喝渠水。那水面上常漂着羊粪
蛋。但等快封冻那阵子,就得赶紧清理涝坝。往里灌一大坑。冻上。再一冬一春,
人和牲口就全指着它和老天爷给的那点雪。那地方,人员也太复杂。除过一二十个
转业战士和他们的家属,其余的都是刑满释放的新生人员和他们的家属,师里有文
件嘛,尽量别把上海青年往新生单位放。但到前个月,老爷子去场部开三干会,政
委却主动跟他打招呼说,要给他个上海青年。发觉谢平背着场领导,要召集几十个
青年班班长“搜集”情况之后,政委就下决心调开他。哪怕他再能干,自己身边也
不能搁这一号的。政委“怕”这号人。特别是机关,绝对不能容这一号的,不能容
三心二意的。哪怕“灯下黑”呢,也不能叫‘灯下乱“了。黑了,”灯盏“还在,
要三心二意地一乱,保不住就砸了”灯盏“。但政委还是让那几十个青年班的人到
场部来开了会。不过,让郎亚娟出面主持了这个会。还通知谢平出席。谢平没去。
老爷子起先当然不明这些底细,一听这会儿要给他个上海娃子,却不肯要了。他挥
挥手:”骆驼圈儿再操蛋,也不能光收你们筛下来的落脚货!往我身上卸包袱?对
不住,政委同志,这包袱您自己背吧。“后来,政委再度把他请到场部,谈今年的
财务计划,又谈到谢平。晦,他改口了。没等政委说什么,他答应要这个”筛下来
的落脚货“了。政委好生奇怪,还专门跟他补了一句:”我可不想瞒你。这小孩子
能于是能十,可有一身毛病……还打人……“老爷子笑笑:”打,怕啥?!我那J
[杀人放火的还有好几打呢!“真叫政委一时都捉摸不透他了。
原来,这一段,老爷子真还用了点心去打听了下谢平。经验告诉他,有些事,
不能光听场部那几个人红嘴白牙一头叨叨。打听下来,说实在的,假如谢平不打黄
之源,老爷子还真把他当“烂柿子”“落脚货”再不肯要他了呢!老爷子早听说过
南山林场黄之源那小子。不就是个三十挂零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吗?只待说要来羊
马河,便搅得场部那一摊人连自己姓啥都忘了。至于吗?!哪天的夜宵不得由女招
待员端着送到他屋里床头柜上?他怎么了?吃过皇母娘娘拉的金丹了?操!从我党
我军一贯来的政策说,打是不对。但对这一号人,打了也就打了。老爷子反倒觉得
谢平是个玩意儿了!
这一切,谢平自然是不清楚的。所以,当他从拖斗里慢慢探出头来,看见那一
趟破旧的平房前,竞“黑压压”地站起六七十人。他真呆住了。由于腿麻,由于惊
愕,他好半天没从厢底里站得起来。
过后,他爬下拖斗,老爷子已经走到他跟前。老爷子上身穿着一件很旧的黑粗
呢制服。领扣敞着。口袋盖发皱,没系扣。下身一条黄棉裤,肥大,直拖到脚背,
也脏。棉鞋,肯定是手工自制的,土布厚底。围起的尖头,让谢平想到老式的铸铁
熨斗。老爷子松开领着桂耀的手,捏成一个空的半拳,放在自己嘴前,似嫌太阳西
下后风里裹挟有太大的寒气,在哈气暖手。他就这么凝视着谢平,好大一会儿,没
有微笑,没有客套。尔后,从那空拳里放出一根并不干净的于瘦多皱的手指,慢慢
朝谢平点了点,说道:“哦,你就是谢平……”就这一刻,也不知道为的什么,谢
平猛然觉得自己已经得到眼面前这一个、也包括那一大群人的原谅了,他们会好好
地相待他的……
老爷子把谢平安顿在于沟边,单给了他一个泥巴小房子。独间。没檐没房坡。
正不正斜不斜,刚够两米高,活像团空心泥疙瘩。到晚上,老爷子让他八岁的外甥
女桂荣来叫谢平上家去吃饭。老爷子没孩子。从他多子多女的姐姐身边一男一女领
了两个来。女孩是姐,就是桂荣,男孩叫桂耀,小桂荣一岁。下午,老爷子就是带
着这姐弟俩,在分场部门口接的谢平。他一手领一个。四十来岁的人满头灰发。脸
皮皱得那么厉害,跟稀松的麻袋片似的,一层摞着一层,耷拉在眼窝下头。头一眼,
人真能把他看成个六十来岁喂鸡的糟老汉哩!
桂荣倒是比头一眼见到时,干净多了。又细又黄的小辫重新扎过。小花棉袄上
的土也掸拍过。黑棉裤也往高里束过,裤管口不再软耷在脚背上。但棉袄里头,依
然什么也没穿。还敞着两粒棉袄扣,(那扣子的颜色也不一样。一粒是光板军扣,
一粒是四眼黑扣)。露着黄白黄白的小胸脯,仍然光脚趿着他舅妈的一双旧棉鞋。
谢平瞧她那光露着的小肚皮,心里就寒战。忙蹲下来给她把棉袄扣儿扣上,帮她擦
了擦鼻子。但没走几步,那扣儿又散了。谢平追着要重新给她扣上,她调皮地朝他
笑笑,‘啪达啪达“,先跑了。
骆驼圈子在桑那高地尽西北边起。紧邻着大干沟。40年代苏军在这儿建过一个
补给站。在干沟东边还真有个飞机场。用石块儿砌了个供螺旋桨飞机起落的跑道。
这么些年,石块大都让近边老乡公社的人赶着毛驴车和“六根棍”来起走垫房基了,
留下一些坑坑和七翘八裂的碎块,却还能叫人看出原先跑道的规模。老爷子住的大
房子,也是当年苏军留下的。一共三幢。都在分场部背后那小高包上。三幢一模一
样。都是前有廊后有厦。双层玻璃窗。双层极——天花板和地板。大房间的墙角里
还装得有一人多高的铁铸的大圆桶状壁炉,傻大黑粗,好比屋里挂了张黑熊皮。这
三幢,一幢老爷子住着。一幢给业务k办公用了。一幢留给那腆着脸皮死活不肯到
任的分场政委。骆驼圈子没电灯,这是预料中的。过道里很黑。桂耀早在门口拱形
的铁皮雨檐下的木板台阶上等着了。一见他姐和谢平,便从栏杆上跳下来,叫道:
“上海鸭子来——上海鸭子呱呱叫,长了胡子没人要……”
火墙烧得滚烫。谢平在过道里站了好大一会儿,才慢慢习惯了这黑暗中的闷热,
这杂混着泡酸菜、烂毡袜和鸡食气味儿的闷热。在往大房间走去时,脚下依然不时
踢着碰着什么硬撅撅的东西。桂荣摸着火柴,点亮灯,小心翼翼地端起几乎跟她脑
袋一般大的鼓肚子铜座大玻璃罩油灯,向一头墙上的灯龛走去。谢平说:“我来放。”
桂耀忙说:“你不知道咋放。”说着忙给他姐在灯龛下搁一张板凳。桂荣捆住灯,
从板凳上跳下来。桂耀也爬上去,往下跳了一次。他说他比他姐跳得远。尔后,紧
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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