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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那高地的太阳-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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圈引水给羊洗药浴。从分场部渠道上扒开口子后,人就被叫去修路了。这一天浑干,
把这档事给忘了。四号圈前这一截路,原先还是最平整的路。谁也没想上这达来瞅
瞅。水到四号圈,把不大点浴坑灌满,便肆无忌惮地漫散开,一直往低洼的路面上
来。足淹了有二十来米长一截后,又越了过去,朝路西戈壁上散去。司机以为戈壁
滩上全是沙石子路,见水不黏。一加马力想冲过去。没想这截是黄土加细沙,经水
便成糖稀。车子一进去,换上前后加力挡,四个轮子也只是在泥塘里空转,把那稀
稠的泥浆甩得满车身全是。司机也恼火透了。
“熄火!”政委脸上也溅着了泥浆点子。他掏出绢白手帕擦,火冒三丈,回过
头来对坐在车后的武装股参谋嚷道:“去给我把吕培俭叫来。要他带人跑步来见我!”
张参谋在陷车地点后身的六百米处,遇到正急着往前赶的“老尤特”。老爷子
立即叫于书田开着车到后边装来十五个男劳力。于书田说:“分场长,上车吧。”
老爷子却冲着于书田吼道:“你没听见政委的命令是跑步去吗?”
这六百米,要是在十年前,老爷子全不在乎。而今,他已是四十开外朝五十去
的人了,又毒晒了一天。跑到时,他大张着嘴,出不来气。脸色刷白。政委又铁板
着脸,在车上张圆了好看的杏眼,训道:“吕培俭,你对场里有意见,也不能搞这
一手嘛!当了这么多年兵,责任心到哪儿去了?”老爷子一直挺直地站着。他身后
十五个整劳力中,足有十一个是新生员。政委当着恁些新生员的面熊他,这叫老爷
子实在忍受不了了。他的头一下垂耷了下来。干热的风吹乱了他满头灰发。双手在
身前紧紧抓着破旧的军帽。身子便怎么也制止不住地一阵接一阵地颤栗起来。
“前边还有被淹的路面没有?”政委追问。
“没有了……”他声音哆嗦。
“大声点。”
“没有了。”他挺起胸脯答道。
“保证没有?”
“保证没有。”
“我叫你用麦草垫,你偏不用!”
“报告政委同志,骆驼圈子不种麦,故而没有麦草。仅有的于草,都是花大价
钱向附近老乡公社买的。又从那不近的草场上往回拉。这些草得留到冬天,是牲口
的救命草……”老爷子用最大的控制力克制着自己。这使他的声音发干发涩。音量
也越发低了。
“我让你先用上,以后我给你解决。你偏不听话!”
“政委同志,这些……回头再说吧。您说眼下咋办……”老爷子觉得快控制不
住自己了。
“回头!回头也要有人肯听才行!对牛弹琴行吗?!”
老爷子的身子摇晃起来。他的脸色由灰转白,由白转青。他的牙关由于咬得过
分的紧,而使他整个窄长的脸相变了形,向一半边扭去。他的背兀然拱了起来。随
即,胳膊弯曲了。腰弯曲了。腿弯曲了,并哆嗦了。他似乎像一只要向前扑去的狗
罐,只差呲出尖亮的牙齿来了。他竭力使自己不抬头,不去看政委。他竭力使自己
不再开口。这个训练有素的老军人,此刻却那么困难地在向自己整个的生命意识宣
战。他从来没想到,在这个世界上,最难战胜的竟会是他自己……他多么想看看政
委此刻的神情,多么想回驳他一句:‘您知道我们的一位女教员裤裆里流着血我都
没准许她走!“他多么想跳起来吼一声:”你他妈的不也跟我一样才是个四七年的
兵吗?“但他没有。经验、素质、纪律、意志……还有那样一种在长期的战斗集体
中生活所养成的对上级的本能的尊重、服从……使他终于控制住了自己,终于战胜
了自己。”还呆着干啥?脱鞋!“他回头对那十五个吓傻了的人喊道。自己却忘了
脱,连鞋带袜,率先向泥塘中央走去。
九辆车。他带着这十五人,其中十一个新生员,把这九辆车,一辆又一辆地抬
过了这二十来米长的淹透了的路段……
第二天。全分场休息了一天。跟死了一般。一整天鸦雀无声。没几根烟囱管肯
冒烟。到晚上,老爷子把谢平叫到家里,闷闷不乐,坐在白皮木圈椅里,捧着一只
小桶似的白搪瓷大茶缸,问谢平:“你要真觉得自己没那本事治服撅里乔那老混蛋,
那就还回子女校吧……”说话时赵队长也在场。他俩在下陆战棋。
谢平在门口小马扎上闷头坐了好大一会儿。尔后,当着他俩的面,脱下褂子,
脱下汗背心,袒露出脊背上、胳膊上左一道右一道黑紫。深红的伤痕条。
“我的天!”渭贞嫂和老爷子的老伴(谢平叫她大婶的)异口同声叫道。
昨天谢平干到后来,褂子被汗渍透,又晒硬,跟个盐块做的搓板似的,蹭得背
上的伤口实在疼得受不了,爬到于书田的驾驶楼里去歇了一会儿,跟着车跑来跑去。
后来的事,他全看到了。二贵媳妇捂着小肚子,半蹲在路边向淡见三哭诉……政委
训斥老爷子,老爷子眼睛里差一点迸出血来……老头儿又怎么强忍住,带着人抬那
九辆车……他全看到了。抬车的时候,他也跳进泥塘去了,紧挨着老爷子,想让老
头省点劲……从那以后,谢平深深地感到自己确实是个“窝囊废”:多么会委屈。
多么会叫苦。多么会撒娇。多么会冲动。真他妈的整个一只嫩羊羔娃!看看人家老
爷子,看看人家赵队长。就是那混球的撅里乔也有得在他跟前拍胸脯的:我一个人
在戈壁滩上能活得自在,你行吗?生活对于每一个有追求、有向往、有愿望的人,
每一步几乎都是艰难的。因为他们既不肯屈服于也不肯满足于现状。要不断地突破。
否则,活跟不活,喘气跟不喘气还有啥两样?我走这一万里路,真的是因为在上海
没饭吃了,来混日子的?现在生活已经显示,它的艰难远不止是吃苞谷馍,住地窝
子……自己应该有信心去迎接所有更高一档“艰难”的挑战!那么,我首先得学会,
不管在什么样的环境里都能存活得住,能对付得了任何一种人。我要咽得下山羊奶
煮的面条,我要会用最原始的工具去修理那最原始的牛车轮子。我要学会同时能赶
三辆马车。学会在需要低头的时候低头。在需要咬牙的时候咬牙。但决不让任何外
力压弯了自己的脊梁骨。我要学会让撅里乔那样的人怕我,让韩天有那样的人尊敬
我,让赵队长老爷子对我充满希望,让生活在我周围的人都感到不能没有我……
仅仅是开始——虽然我已经跌得眼青鼻肿。
我还有整整五十年。早着呢。
他长长舒出一口气来,对老爷子和赵队长说:“我要回五号圈去了。”他平静
地站起,穿好衣服,对他们说:“有朝一日,你们要听人说,我也在那条‘瘸狼’
身上漂漂亮亮地画上了这一道紫一道青一道红一道黑的花纹时,别大惊小怪。也别
来管我们的事,这,就算你们两位长辈帮了我最大的忙。”
说完,他扣上衣服向五号圈走去。
太阳很亮。戈壁很静。天很蓝。他走去。
第15章
十五
绿色的田野消失了,
它已被太阳烤干;
它从山谷中消失了,
那里曾有流水潺潺;
它随着冷风离去,
那冷风掠过我的心间;
它和那恋人一起走了,
往昔的梦境也随之消散。
绿色的田野在何方?
我们曾在那里把足迹撒遍……
第16章
十六
我想说这一章无题,但又不忍心开口。
谢平带去两头奶山羊。强迫自己喝山羊奶。用山羊奶煮苞谷糊糊。光着脊梁,
单挖了个地窝子,跟撅里乔分开住。他想起在上海图书馆里曾经看过一本书。《怎
么书》。车尔尼雪夫斯基写的。书里讲到一个革命者(忘了是民粹派的还是社会主
义派的)为了锻炼意志,冬天只盖粗毛毯,还故意用针扎自己的身体。他就拣来许
多戈壁卵石,铺到床单下边。有时,干脆裹着棉毯,睡到干草堆里。地窝子挖好以
后,一时找不来木头架梁棚顶,他露天在土坑里住了二十来天。中午恁大太阳,就
找两根树棍,把棉毯支起来遮遮。撅里乔看不过去了,到近边老乡家里要来一根弯
七扭八的沙枣木,找了些能当条用的树棍,叫他棚上。他不用。撅里乔给了他一巴
掌,说:“你疯了?!”他跑去,把撅里乔的铺盖卷全用刀花了。撅里乔歪搭着半
拉身子,手里提溜着小铲,跟头野牛似的,在太阳地里呼呼直喘粗气,瞪住他。但
到了没再咋着他。后来的一段日子,这老混蛋常是歪坐在一边,拿眼边角的余光,
冷不丁地打量谢平。又过了十来天,谢平自己四处找齐了材料。棚地窝子的屋顶时,
老混蛋坐在高处突然问谢平:“你他妈的真是上海市里长大的?”这几十天,他俩
一直没说过话。谢平不想接他的话头,冷冷地只回了他一句:“我他妈的在哪达长
大,关你鸟事?”老混蛋没再言语,只是盯着谢平,脸上慢慢露出少见的恍馏、迟
疑,过半天,突然讪讪地嘀咕道:‘哼,傻蛋!傻蛋一个。一个傻蛋……“
两个月后,老爷子把谢平从五号圈叫回分场部,接替那阵子在分场子女校代理
校长职务的赵队长,主管子女校工作。因为赵队长又厨血了。“于完这一段,我还
回不回五号圈!”谢平问。老爷子想了想,回答道:“不回了。”于是,谢平从五
号圈取回自己全部衣物,到大食堂后头一个露天砌起的大锅灶旁边,把衣服连同帆
布的旅行袋,一起扔到锅里煮了十来分钟。那锅灶,冬日里,给大伙烧洗脸水。平
素也在这达杀猪,烫猪褪猪毛。那破破烂烂的锅盖老大个儿,翻过身来,足以顶个
大圆桌面。煮完这一锅,谢平把它们捞起,也不拧于,就往柴火垛上一摊,晒去吧
;又脱下身上那一套,一撂锅里,用棍子搅了搅。这一套已经多少次被汗塌透过,
早已发硬,也酸臭得不行。衣缝里挤满了一疙球一疙球的跳蚤。他自己便光着黑油
油的脊梁,穿着条裤裆里打过几层补丁、裤腰里的松紧带早失去了弹性的三角裤衩,
坐在柴火堆上卷烟抽。那大太阳地里,柴火堆上的衣服不一会儿便干了。他挑两件
还算囫囵的,到柴火堆后边换上,换下三角裤衩,撂进灶洞里烧了。再等后一锅的
晾起,也晒干,便敛起它们,统统塞进半干不湿的帆布旅行袋,去子女校“报到”。
到得暑假期间,正在养病的赵长泰又让他旁听机务技术课。头一阶段的课没听
上,老爷子说让于书田给他补一补算了。省得老赵自己去费那劲。赵长泰还不肯,
非得自己给谢平补讲。这时,赵长泰已经下不了床了,还坚持给谢平讲。讲各种型
号的拖拉机。讲驾驶。讲维修。讲柴油机。锅驼机……骆驼圈子明明没什么机械嘛。
一台老旧的“尤特”,一台用“尤特”做动力的“饲料粉碎机”。一台平日里很少
用它的功率很小的柴油发电机。但赵长泰逼着谢平认真地听。认真地做笔记。认真
地看他多年来精心搜集、收藏的各种机样图纸。这些图纸的折缝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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