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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人-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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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她是死去老太太得力的女仆。她来自田间,心直口快,待曾家的子女有如自己的骨肉。最近因自己的儿子屡次接她回乡,她才回家小住,但不久她又念记她主人们子女,时常带些土礼回来探望。这一次又带着自己的孙儿刚刚由乡下来拜节,虽然步伐已经欠稳,头发已经斑白,但面色却白里透红,说话声音也十分响亮,都显出她仍然是很健壮。耳微聋,脸上常浮泛着欢愉的笑容。
她的家里如今倒是十分地好过。她心地慈祥,口里唠叨,知悉曾家事最多,有话就说,曾家上上下下都有些惹她不起。她穿着一件月白色的上身,外面套了青织贡呢的坎肩,黑裤子,黑老布鞋。灰白的小髻上斜插一朵小小的红花。
张顺(惊讶)哟,陈奶妈,您来了。
陈奶妈(急急忙忙,探探身算是行了礼)大奶奶,真是的,要节帐也有这么要的,做买卖人也许这么要账的!(回头气呼呼地)张顺,你出去让他们滚蛋!我可没见过,大奶奶。(气得还在喘)
曾思懿(打起一脸笑容)您什么时候来的,陈奶妈?
张顺(抱歉的口气)怎么啦,陈奶奶?
陈奶妈(指着)你让他们给我滚蛋!(回头对大奶奶半笑关怒的神色)我真没有见过,可把我气着了。大奶奶,你看看可有堵着门要账的吗?(转身对张顺又怒冲冲地)你告诉他们,这是曾家大公馆。要是老太太在,这么没规没矩,送个名片就把他们押起来。别说这几个大钱,就是整千整万的银子,连我这穷老婆子都经过手,(气愤)真,他们敢堵着门口不让我进来。
曾思懿(听出头绪,一半是玩笑,一半是讨她的欢喜,对着张顺)是啊,哪个敢这么大胆,连我们陈大奶妈都不认得?
陈奶妈(笑逐颜开)不是这么说,大奶奶,他们认得我不认得我不关紧,他们不认识这门口,真叫人生气,这门口我刚来的时候,不是个蓝顶子,正三品都进不来。(对张顺)就你爷爷老张才,一年到头单这大小官的门包钱,就够买地,娶媳妇,生儿子,添孙子,(笑指着)冒出了你这个小兔崽子。
张顺(遇见了爷爷辈的,这般以老卖老的同事,只好顺嘴胡溜,嘻嘻地)是啊,是啊,陈奶奶。
曾思懿坐吧,陈奶妈。
陈奶妈哼,谁认得这一群琉璃球,嘎杂子?我来的时候老太爷还在当少爷呢,(一比)大爷才这么点大,那时候——
曾思懿(推她坐,一面劝着)坐下吧,别生气啦,陈奶妈,究竟怎么啦。
陈奶妈哼,一到过八月节——
曾思懿陈奶妈,他们到底对您老人家怎么啦?
陈奶妈(听不清楚)啊?
张顺她耳朵聋,没听见。大奶奶,您别理他,理她没完。
陈奶妈你说什么?
张顺(大声)大奶奶问您那要账的究竟怎么欺负您老人家啦?
陈奶妈(听明白,立刻从衣袋取出一些白账单)您瞅,他们拦着门口就把这些单子塞在我手里,非叫我拿进来不可。
曾思懿(拿在手里)哦,这个!
陈奶妈(敲着手心)您瞧,这些东西哪是个东西呀!
曾思懿(正在翻阅那账单)哼,裱画铺也有账了。张顺,你告诉大树斋的伙计们,说大爷不在家。
陈奶妈啊,怎么,清少爷!
曾思懿(拿出钱来)叫他先拿二十块钱去,你可少扣人家底子钱!等大爷回来,看看这一节字画是不是裱了那么多,再给他算清。
张顺可是那裁缝铺的,果子局的,还有那油漆棺材的——
曾思懿(不耐烦)回头说,回头说,等会见了老太爷再说吧。
张顺(指左面的门低声)大奶奶,这边姑老爷又闹了一早上啦,说他那屋过道土墙要塌了,问还收拾不收拾?
曾思懿(沉下脸)你跟姑老爷说,不是不收拾,是收拾不起。请他老人家将就点住,老太爷正打算着卖房子呢。
张顺(不识相)大奶奶,下房也漏雨,昨天晚上——
曾思懿(冷冷地)对不起,我没有钱,一会儿,我跟老太爷讲,特为给您盖所洋楼住。
〔张正在狼狈不堪,进退两难时,外面有——
〔人声:张爷!张爷!
张顺来了——
〔张由通大花厅的门下。
曾思懿(转脸亲热非常)陈奶妈,您这一路上走累了,没有热着吧?陈奶妈(失望而又不甘心相信的神气)真格的,大奶奶,我的清少爷
不在家——
曾思懿别着急,您的清少爷(指右门)在屋里还没起来,他就要出来给他奶妈拜节呢。
陈奶妈(笑呵呵)大奶奶,你别说笑话了,就说是奶妈,也奴是奴主是主,哪有叫快四十,都有儿媳妇的老爷给我——
曾思懿(喜欢这样做做)那么奶妈让我先给您拜吧!
陈奶妈(慌忙立起拉住)得,得,别折死我了,您大奶奶都是做婆婆的人,嗳,哪——(二人略略争让一会,大奶奶自然不想真拜,于是——)
曾思懿(一笑结束)嗳,真是的。
陈奶妈(十分高兴)是呀,我刚才听了一愣,心想进城走这么远的路就为的是——
曾思懿(插嘴)看清少爷。
陈奶妈(被人道中来意,愣了一下,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您啊,真机伶,咳,我也是想看您大奶奶,愫小姐,老太爷,姑奶奶,孙少爷,孙少奶奶,您想这一大家子的人,我没看见就走——
曾思懿怎么?
陈奶妈我晚上就回去,我跟我儿媳妇说好的——
曾思懿那怎么成,好容易大老远的从乡下来到北平城里一趟,哪能不住就走?
陈奶妈(又自负又伤感)咳,四十年我都在这所房子里过了!儿子娶媳妇,我都没回去。您看,哪儿是我的家呀。大奶奶,我叫我的小孙子给您捎了点乡下玩意儿。
曾思懿真是,陈奶妈那么客气干什么?
陈奶妈(诚挚地)嗐,一点子东西。(一面走向那大客厅,一面笑着说)要不是我脸皮厚,这点东西早就——(遍找不见)小柱儿,小柱儿,这孩子一眨巴眼,又不知疯到哪儿去了。小柱儿!小柱儿!(喊着,喊着就走出大客厅到前院子里找去了)
〔天上鸽群的竹哨响,恬适而安闲。
〔远远在墙外卖凉货的小贩,敲着“冰盏”——那是一对小酒盅似的黄晶晶的铜器,摞在掌中,可互击作响——丁铃有声,清圆而浏亮,那声节是“叮嚓,叮嚓,叮叮嚓,嚓嚓叮叮嚓”接着清脆的北平口音,似乎非常愉快地喊卖着“又解渴,又带凉,又加玫瑰,又加糖,不信你就闹(弄)碗尝一尝!”(到了此地索性提高嗓门有调有板的唱起来)“酸梅的汤儿来(读若雷)哎,另一个味的呀!”冰盏又继续簸弄着“叮嚓嚓,叮嚓嚓,嚓嚓叮叮嚓!”〕
〔此时曾思懿悄悄走到皮箱前,慢慢整理衣服。
曾思懿(突然向右回头)文清,你起来了没有?
〔里面无应声。
曾思懿文清,你的奶妈来了。
〔曾文清在右面屋内的声音:(空洞乏力)知道了,为什么不请她进来呀?
曾思懿请她进来?一嘴的臭蒜气,到了我们屋子,臭气熏天,你受得了,我可受不了。你今天究竟走不走,出门的衣服我可都给你收拾好了。〔声音:(慢悠悠地)“鸽子都飞起来了么?”
曾思懿(不理他)我问你究竟想走不想走?
〔声音:(入了神似地)“今天鸽子飞得真高啊!哨子声音都快听不见了。”
曾思懿(向右门走着)喂,你到底心里头打算什么?你究竟——
〔声音:(苦恼地拖着长声)“我走,我走,我走,我是要走的。”
曾思懿(走到卧室门前掀起门帘,把门推开,仿佛突然在里面看见什么不祥之物,惊叫一声)呵,怎么你又——
〔这时客厅里听见陈奶妈正迈步进来,放声说话,思懿连忙回头谛听,那两扇房门立刻由里面霍地关上。
〔陈奶妈携着小柱儿走进来。小柱儿年约十四五,穿一身乡下
孩子过年过节才从箱子里取出来的那套新衣裳。布袜子,布鞋,扎腿,毛蓝土布的长衫,短袖肥领下摆盖不住膝盖。长衫洗得有些褪了颜色,领后正中有一块小红补钉。衣服早缩了水——有一个地方突然凸成一个包——紧紧箍在身上,显得他圆粗粗地茁壮可爱。进门来,一对圆溜溜的黑眼珠不安地四下乱望,小胸脯挺得高高的,在衣裳下面腾腾跳动着,活像刚从林中跃出来的一只小鹿。光葫芦头上,滚圆的脸红得有些发紫,塌塌鼻子,小翘嘴,一脸憨厚的傻相。眉眼中,偶尔流露一点顽皮神色。他一手拿着一具泥土塑成的“括打嘴”兔儿爷或猪八戒——“括打嘴”兔儿爷是白脸空膛的,活安上唇中系以线,下面扯着线,嘴唇就刮打刮打地乱捣起来,如果是黑脸红舌头的猪八戒,那手也是活的,扯起线来,那头顶僧帽,身披袈裟的猪八戒就会敲着木鱼打着钹,长嘴巴也仿佛念经似的“刮打”乱动,很可笑的——一手挟着一只老母鸡,提着一个蓄鸽子的长方空竹笼,后面跟随张顺,两手抱着一个大筐子,里面放着母鸡,鸡蛋,白菜,小米,芹菜等等。两个人都汗淋淋地傻站在一旁。
陈奶妈走,走,走啊!(唠唠叨叨)这孩子,你瞧你这孩子!出了一身汗,谁叫你喝酸梅汤?立了秋再喝这些冰凉的东西非闹肚子不可。(回头对张顺)张顺,你在旁边也不说着点,由他的性!(指着)你这“括打嘴”是谁给你买的?
小柱儿(斜眼看了看张顺)他——张爷。
陈奶妈(回头对张顺一半笑,一半埋怨)你别笑,你买了东西,我也不领你的情。
曾思懿得了,别骂他了。
陈奶妈小柱儿,你还不给大奶奶磕头。把东西放下,放下!
〔小柱儿连忙放下空鸽笼,母鸡也搁在张顺抱着的大筐子里。曾思懿别磕了,别磕了,老远来的,怪累的。
陈奶妈(看着小柱儿舍不得放下那“括打嘴”,一手抢过来)把那“括打嘴”放下,没人抢你的。(顺手又交给张顺,张顺狼狈不堪,抱满了一堆大东西)
曾思懿别磕了,怪麻烦的。
陈奶妈(笑着说)你瞧这乡下孩子!教了一路上到了城里又都忘了。(上前按着他)磕头,我的小祖宗!
〔小柱儿回头望望他的祖母,仿佛发愣,待陈奶妈放开手他蓦地扑在地上磕了一个头,一骨碌就起来。
曾思懿(早已拿出一个为着过节赏人的小红纸包)小柱儿,保佑你日后狗头狗脑的,长命百岁!来拿着,买点点心吃。(小柱儿傻站着)
陈奶妈嗐,真是的,又叫您花钱。(对孙儿)拿着吧,不要紧的,这也是你奶奶的亲人给的。(小柱儿上前接在手里)谢谢呀,你,(小柱儿翻身又从张顺手里拿下他的“括打嘴”低头傻笑)这孩子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磕头也没个磕头相。大奶奶,你坐呀,嗐,路远天热!(拉出一把凳子就坐)我就一路上跟小柱儿说——
张顺(忍不住)陈奶奶我这儿还抱着呢!
陈奶妈(回头大笑)您,你瞅我这记性!大奶奶,(把他拉过来一面说一面在筐里翻)乡下没什么好吃的,我就从地里摘(读若“哉”)了点韭黄,芹菜,擘兰,(读若“辣”)黄瓜,青椒,豇豆,这点东西——
曾思懿太多了,太多了。
陈奶妈这还有点子小米,鸡蛋,俩啊老母鸡。
曾思懿您这不简直是搬家了,真是的,大老远的带了来又不能——(回头对张顺)张顺,就拿下去吧。
陈奶妈(对张顺)还有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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