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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散文集-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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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装着的碗盏和小饭锅。这是〃家当〃,不是〃行李〃,所以它们的主人们只想随身带着走,不去〃挂牌子做行李〃。暮色苍茫中,这一行列在进月台了,蠕动着,像一条受伤的虫。这一行列,其中十分之八的人们都有一件〃法宝〃,——挑他们各自的〃家当〃的扁担或木棒;这时却不能挑,都竖将起来,步枪似的,高射炮似的,摇摆着,慢慢地前进。

行列中有一男一女;女的抱了个不满周岁的婴儿,男的背一只木箱,里面是工具,——他是木匠。他们没有小包裹,也没有破竹箱;那口工具箱便是他们全部的家当了罢?

另一个中年男子,长袍、油腻的马褂、老鼠的眼睛和老鼠的须,肩头扛着个衣包,手里提着小网篮,篮里桠桠叉叉不知是些什么,都触角似的伸在篮口之外;他这些触角,老碰着别人,但他老在那里怪嫌别人碰了他。

淮海口音的一个妇人,脑后老大一个发髻扁而圆,武装着不少的钢针,——这也许就是她糊口的工具罢?她像豪猪似的,使得后面往前挤的人们不得不对她保持相当的距离。有几个冒失鬼,伸长了颈子,往她这面挤,不止一次被她圆髻上的缝衣针拒退了。

夜色愈来愈浓,嚷嚷然推着挤着的这一行列终于都进了站台,消纳在车厢里。月台上走动的,只有穿制服的路员和警宪了,但灯光依旧昏花,像隔一层雾。

二苏嘉路上

没有星,没有月亮,也不像有云。秋的夜空特有一种灰茫茫的微光。风挟带着潮湿,轻轻地,一阵阵,拂在脸上作痒。

徒步走过了曾经被破坏的铁路桥(三十一号)的旅客们都挤在路轨两旁了。这里不是〃站头〃,但一个月以来,这一段路轨的平凡的枕木和石子上,印过无数流离失所的人们的脚迹,渗透着他们的汗和泪,而且,也积压着他们的悲愤和希望罢?一个青年人俯首穆然注视了好一会儿,悄悄地,——手指微抖地,拾了一粒石子,放进衣袋里去。

有人打起手电来了,细长一条青光掠过了成排的密集的人影:这里是壮年人的严肃的脸孔和忧郁的妇人的瘦脸木然相对,那边是一个虽然失血但还天真活泼的孩子的脸贴在母亲的胸口,……手电的光柱忽然停留在一点上了,圆圈里出现三个汉子,蹲成一堆,用品箱当作饭台,有几个纸包,——该是什么牛肉干、花生米之类,有高粱酒罢,只一个瓶,套在嘴唇上,三位轮流。

和路轨并行的,是银灰色的一泓,不怎么阔,镶着芦苇的边儿。青蛙间歇地阁阁地叫。河边一簇一簇的小树轻轻摇摆。〃如果有敌机来,就下去这河滩边小树下躲一躲罢?〃有人小声对他的同伴说,于是仰脸望着灰茫茫的夜空;而且,在肃然翘望的一二分钟间,他又回忆起列车刚开出〃上西站〃时所见的景象:那时夜幕初落,四野苍苍,车厢里仅有的一盏电灯也穿着黑纱的长袍,人们的面目瞧不清,但隐约可辨丰满胸脯细长身腰的是女性,而小铺盖似的依在大人身边的是孩童。被“黑纱的长袍〃罩住的电灯光落在车厢地板上,圆浑浑的,像是神们顶上的光圈,有人伛着身子就这光圈阅读什么,——也许是《抵抗》。忽然旅客们三三两两指着窗外纷纷议论了:东方①的夜空有十多条探照灯光伞形似的张开着,高高低低的红星在飞舞追逐,——据说,这就是给高射炮手带路的信号枪。车轮匀整地响着,但高射炮声依然听得到,密密地,像连绵的春雷一样。中国空军袭击敌人根据地杨树浦!仰首悠然回忆的那位年青人,嘴唇边掠过一抹微笑。

①《抵抗》原名《抗战》,三日刊。邹韬奋主编。

近来中国空军每夜来黄浦江边袭击,敌人的飞机却到内地各处去滥炸,但依据敌机暴行的〃统计〃看来,没有星月的晚上它们也还是不大出巢。也许为此罢,这临时待车处的路轨两旁并没施行怎样严格的〃灯火管制〃。路警和宪兵们杂在人堆里,有时也无目的地打着手电,纵横的青光,一条条。

草间似乎有秋虫也还在叫。虽不怎样放纵,却与永无片刻静定的人声,凝成了厚重的一片,压在这夜的原野。远处,昏茫茫的背景前有几点萤火忽上忽下互相追逐。俄而有特大的一点,金黄色的,忽左忽右地由远而近,终于直向路轨旁的人群来了。隐约辨得出这是一个人提着灯笼。但即在这一刹那间,这灯光熄灭了。可是人们还能感觉出这人依然直向这边来,而且加入了这里的人群,在行列中转动,像一个陀螺,不多时,连他的声音也听到了,急促然而分明,是叫卖着:“茶叶蛋——滚烫白米粥。〃

这位半夜的小贩,大概来自邻近的村庄。那边有金色的眼睛,时开时阖的,大概就是那不知名的小村庄。听说为了〃抽壮丁〃,也为了〃拉洑〃,有些三家村里,男子都躲避起来了,只剩下女人们支应着门户。也许这位〃半夜的小贩〃就是个女的罢?然而列车刚过了松江站时,车上突然涌现出大批的兜生意的挑夫,却是壮丁。他们并不属于路局,他们也是所谓战时的〃投机者〃,但据说要钻谋到这么个〃缺〃,需要相当的〃资本〃。

提着〃诸葛灯〃的路警开始肃清轨道的工作。这并不怎么容易。侵占着轨道的,不单是人,还有行李。于是长长的行列中发生了骚动。但这,也给旅客们以快慰,因为知道期待中的火车不久就可以到了。

只听得一声汽笛叫,随即是隆隆的重音,西来的列车忽然已经到了而且停住。车上没有一点亮光。车上的人和行李争先要下来,早已挤断了车门,然而车下严阵以待也是争先要上去的,也是行李和人。有人不断地喝着:“不要打手电!〃然而手电的青光依然横斜交错。人们此时似乎只有一个念头:怎样赶先上去给自己的身体和行李找到个地位。敌机的可怕的袭击暂时已被忘记。手电光照见每一个窗洞都尽了非常的职务:行李和人从这里缒下,也从这里爬上。手电光也照见几乎所有的车门全被背着大包袱的——挣扎着要上去或下来的——像蜘蛛一样的旅客封锁住了。手电虽然大胆地使用着,但并没找到合意的〃进路〃,结果是实行〃灯火管制〃,一味摸黑〃仰攻〃。说是〃仰〃攻,并不夸张,因为车门口的〃踏脚〃最低一阶也离地有三尺多。

人们会想不通,女人和小孩子如何能上车。但事实上觉得自己确实已在车中的时候,便看见前后左右已有不少的妇孺。

黑茫茫中也不知车里拥挤到怎样程度。只知道一件:你已经不能动。你要是一伸脚,碰着的不是行李便是人。

两三位穿便衣的,有一盏〃诸葛灯〃,挤到车门口,高声叫道:“行李不能放在走路口!这是谁的?不行,不能挡住了走路!〃行李们的主人也许就在旁边,可是装傻,不理。

“不行!挡住走路。回头东洋飞机来轰炸,这一车的人,还跑得了么?〃便衣们严重地警告了。

行李们的主人依然不理,但是〃非主人们〃可着急了,有四五个声音同时喊道:“谁的东西?没有主儿的么,扔下车去!〃这比敌机的袭击,在行李的主人看来,更多些可能性,于是他也慌了,赶快〃自首〃,把自己的舒服的座位让给他的行李(然而开车以后,因为暗中好行车,这些行李仍然蹲在走路上了)。

便衣们这样靠着〃群众〃的帮助,一路开辟过去。群众从便衣的暗示,纷纷议论著敌机袭击的危险,车厢里滚动着嘈杂的人声,列车却在这时悄悄地开动。

有一个角上,吵闹得特别有条理:似乎丢失了什么小物件(因为失主们老是说:口袋里都摸过了,没有)。同伴的三四位在互相抱怨,谁也不肯负责任,都是女的口音。一根火柴被擦亮了,这不服气的三四位打算在地下找寻。

“谁在那里点火?你不要命?〃有人这样喊。

火也随即灭了,大概那根火柴已经烧尽。但立即第二根火柴又被擦亮,并且接着就是光芒四射的灯火;原来那三四位女客想得周到,还带着洋烛,此时就公然使用。抗议的声浪从四面八方起来了,但勇敢的她们付之不闻。

这是太〃严重〃了。车里谈着闲天的人们都停止了谈话,瞌睡的人们也陆续惊醒——人们的眼光都射在那烛光的一角,晃动着的烛光这时也移到座位底下了,隐约看见三四个女人的身子都弯着腰向地下寻找。同时,也已经有人挤过行李和人的障碍,到了她们的面前。烛光突然灭了,附带着厉声的呼叱:

“懂么?不许点火!再点,叫宪兵来抓!〃

“可是我们丢了东西……〃女人的口音,是淮海一路。

“等天亮了再找!〃

这应该可以是〃结论〃了,然而不然。三四个女人的口音合力争辩她们必须赶快找,并且屡次说〃找东西,又不犯法〃。这时又有一人挤到她们面前来了,用了比较和缓的口气,这人说:“可是你们点火,就犯了法。你们看,车里不是没有电灯么?这不是铁路上要省钱,为的是防空,——知道么?〃

她们不知道。她们来自上海租界的工厂,从来不知道什么防空。但她们知道已经动了众怒,只好闷着一肚子的疑问等候“天亮〃。

列车已经通过了两个小站。都是悄悄地开进站,没叫一声。都只停了不多几分钟。站上只开着一两盏灯,车窗外昏暗中顶着盘子的小贩,慢声叫卖着〃丁蹄,蹄筋〃。

这以后就到了一个气象森严的大站,这就是嘉兴。

从外扬旗起,就看见引进车站的一串电杆上,路灯莹然放射光明;灯影下每隔十多步,有一个横枪在肩头的士兵。月台上,虽非〃照耀如同白昼〃,却也开着不少的电灯。几条车道全给占住,只留中间一道有一辆机关车去了又来,啵滋啵滋喘气,一个忙碌的传令兵。列车们,连上海来的也在内,都黑黝黝地依次靠着,等候放行。

机关车第二次去了又来,挨着那曾经发生过〃防空问题〃的一节车;机关车上的独眼发怒似的直瞧住这一节车,照得车里雪亮。似乎这给了那三四位女客一个暗示。她们觉得这是她们及早找到失物的机会,而且,也许她们作过这样的推理:“既然车外可以有那么多的灯火,为什么车里不能呢?”——于是她们勇敢地再拿出她们的法宝,自备的洋烛来了。

这一次,车里没有人抗议,荧荧的烛光移上移下,摇摇然似乎表示得意。另外有人也擦着火柴抽烟了,烟圈儿在车外射来的光波中轻盈起浮。但在女客们的洋烛尚未尽迫使命以前,车窗外又来了命令的声音:

“不许点灯!懂不懂规矩?〃

“懂的。可是,一会儿就完……〃

“不行,不行!〃不止一个声音了,并且用木棒什么的敲着板窗。于是在呶呶不起声中,洋烛光终于熄灭。

紧挨在右侧的那辆机关车突然叫一声,又开走了;客车里重复只能看见人身的轮廓。但是随即有一道强光从后面斜射而来,随即听得有隆隆的声音,一长列的车子缓缓驶过,把车站方面来的灯光全部遮断。偶尔有一二处漏明,一闪即过,不知道那夹在大批铁闷车中间的一二辆客车里有人没有。

“军火车已经让过了,我们这列车也该开了罢?〃有人打着呵欠说。

“车头还没有来呢!〃另一个回答。

这时,停在最左边一条车道上的一列车也开走了,但跟着就有短短的一列来补缺。

旅客中间有过〃非常时期〃的旅行经验的,说在某站上,“特别快车〃曾经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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