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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草-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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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了盖,钉着钉。但是,奇怪,只钉了两个。难道这里的棺材钉,是钉两个的么?
我想:这回是六面碰壁,外加钉子。真是完全失败,呜呼哀哉了!……
“气闷!……”我又想。
然而我其实却比先前已经宁静得多,虽然知不清埋了没有。在手背上触到草席
的条纹,觉得这尸衾倒也不恶。只不知道是谁给我化钱的,可惜!但是,可恶,收
敛的小子们!我背后的小衫的一角皱起来了,他们并不给我拉平,现在抵得我很难
受。你们以为死人无知,做事就这样地草率?哈哈!
我的身体似乎比活的时候要重得多,所以压着衣皱便格外的不舒服。但我想,
不久就可以习惯的;或者就要腐烂,不至于再有什么大麻烦。此刻还不如静静地静
着想。
“您好?您死了么?”
是一个颇为耳熟的声音。睁眼看时,却是勃古斋旧书铺的跑外的小伙计。不见
约有二十多年了,倒还是一副老样子。我又看看六面的壁,委实太毛糙,简直毫没
有加过一点修刮,锯绒还是毛毵毵的。
“那不碍事,那不要紧。”他说,一面打开暗蓝色布的包裹来。“这是明板
《公羊传》,嘉靖黑口本,给您送来了。您留下他罢。这是……”
“你!”我诧异地看定他的眼睛,说,“你莫非真正胡涂了?你看我这模样,
还要看什么明板?……”
“那可以看,那不碍事。”
我即刻闭上眼睛,因为对他很烦厌。停了一会,没有声息,他大约走了。但是
似乎一个马蚁又在脖子上爬起来,终于爬到脸上,只绕着眼眶转圈子。
万不料人的思想,是死掉之后也会变化的。忽而,有一种力将我的心的平安冲
破;同时,许多梦也都做在眼前了。几个朋友祝我安乐,几个仇敌祝我灭亡。我却
总是既不安乐,也不灭亡地不上不下地生活下来,都不能副任何一面的期望。现在
又影一般死掉了,连仇敌也不使知道,不肯赠给他们一点惠而不费的欢欣。……
我觉得在快意中要哭出来。这大概是我死后第一次的哭。
然而终于也没有眼泪流下;只看见眼前仿佛有火花一样,我于是坐了起来。
一九二五年七月十二日。
这样的战士
要有这样的一种战士——
已不是蒙昧如非洲土人而背着雪亮的毛瑟枪的;也并不疲惫如中国绿营兵而却
佩着盒子炮。他毫无乞灵于牛皮和废铁的甲胄;他只有自己,但拿着蛮人所用的,
脱手一掷的投枪。
他走进无物之阵,所遇见的都对他一式点头。他知道这点头就是敌人的武器,
是杀人不见血的武器,许多战士都在此灭亡,正如炮弹一般,使猛士无所用其力。
那些头上有各种旗帜,绣出各样好名称:慈善家,学者,文士,长者,青年,
雅人,君子……。头下有各样外套,绣出各式好花样:学问,道德,国粹,民意,
逻辑,公义,东方文明……
但他举起了投枪。
他们都同声立了誓来讲说,他们的心都在胸膛的中央,和别的偏心的人类两样。
他们都在胸前放着护心镜,就为自己也深信在胸膛中央的事作证。
但他举起了投枪。
他微笑,偏侧一掷,却正中了他们的心窝。
一切都颓然倒地;——然而只有一件外套,其中无物。无物之物已经脱走,得
了胜利,因为他这时成了戕害慈善家等类的罪人。
但他举起了投枪。
他在无物之阵中大踏步走,再见一式的点头,各种的旗帜,各样的外套……
但他举起了投枪。
他终于在无物之阵中老衰,寿终。他终于不是战士,但无物之物则是胜者。
在这样的境地里,谁也不闻战叫:太平。
太平……。
但他举起了投枪!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十四日。
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
奴才总不过是寻人诉苦。只要这样,也只能这样。有一日,他遇到一个聪明人。
“先生!”他悲哀地说,眼泪联成一线,就从眼角上直流下来。“你知道的。
我所过的简直不是人的生活。吃的是一天未必有一餐,这一餐又不过是高粱皮,连
猪狗都不要吃的,尚且只有一小碗……”
“这实在令人同情。”聪明人也惨然说。
“可不是么!”他高兴了。“可是做工是昼夜无休息:清早担水晚烧饭,上午
跑街夜磨面,晴洗衣裳雨张伞,冬烧汽炉夏打扇。半夜要煨银耳,侍候主人耍钱;
头钱从来没分,有时还挨皮鞭……。”
“唉唉……”聪明人叹息着,眼圈有些发红,似乎要下泪。
“先生!我这样是敷衍不下去的。我总得另外想法子。可是什么法子呢?……”
“我想,你总会好起来……”
“是么?但愿如此。可是我对先生诉了冤苦,又得你的同情和慰安,已经舒坦
得不少了。可见天理没有灭绝……”
但是,不几日,他又不平起来了,仍然寻人去诉苦。
“先生!”他流着眼泪说,“你知道的。我住的简直比猪窝还不如。主人并不
将我当人;他对他的叭儿狗还要好到几万倍……”
“混帐!”那人大叫起来,使他吃惊了。那人是一个傻子。
“先生,我住的只是一间破小屋,又湿,又阴,满是臭虫,睡下去就咬得真可
以。秽气冲着鼻子,四面又没有一个窗子……”
“你不会要你的主人开一个窗的么?”
“这怎么行?……”
“那么,你带我去看去!”
傻子跟奴才到他屋外,动手就砸那泥墙。
“先生!你干什么?”他大惊地说。
“我给你打开一个窗洞来。”
“这不行!主人要骂的!”
“管他呢!”他仍然砸。
“人来呀!强盗在毁咱们的屋子了!快来呀!迟一点可要打出窟窿来了!……”
他哭嚷着,在地上团团地打滚。
一群奴才都出来,将傻子赶走。
听到了喊声,慢慢地最后出来的是主人。
“有强盗要来毁咱们的屋子,我首先叫喊起来,大家一同把他赶走了。”他恭
敬而得胜地说。
“你不错。”主人这样夸奖他。
这一天就来了许多慰问的人,聪明人也在内。
“先生。这回因为我有功,主人夸奖了我了。你先前说我总会好起来,实在是
有先见之明……。”他大有希望似的高兴地说。
“可不是么……”聪明人也代为高兴似的回答他。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日。
腊叶
灯下看《雁门集》,忽然翻出一片压干的枫叶来。
这使我记起去年的深秋。繁霜夜降,木叶多半凋零,庭前的一株小小的枫树也
变成红色了。我曾绕树徘徊,细看叶片的颜色,当他青葱的时候是从没有这么注意
的。他也并非全树通红,最多的是浅绛,有几片则在绯红地上,还带着几团浓绿。
一片独有一点蛀孔,镶着乌黑的花边,在红,黄和绿的斑驳中,明眸似的向人凝视。
我自念:这是病叶呵!便将他摘了下来,夹在刚才买到的《雁门集》里。大概是愿
使这将坠的被蚀而斑斓的颜色,暂得保存,不即与群叶一同飘散罢。
但今夜他却黄蜡似的躺在我的眼前,那眸子也不复似去年一般灼灼。假使再过
几年,旧时的颜色在我记忆中消去,怕连我也不知道他何以夹在书里面的原因了。
将坠的病叶的斑斓,似乎也只能在极短时中相对,更何况是葱郁的呢。看看窗外,
很能耐寒的树木也早经秃尽了;枫树更何消说得。当深秋时,想来也许有和这去年
的模样相似的病叶罢,但可惜我今年竟没有赏玩秋树的余闲。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日。
淡淡的血痕中
—纪念几个死者和生者和未生者—
目前的造物主,还是一个怯弱者。
他暗暗地使天地变异,却不敢毁灭一个这地球;暗暗地使生物衰亡,却不敢长
存一切尸体;暗暗地使人类流血,却不敢使血色永远鲜浓;暗暗地使人类受苦,却
不敢使人类永远记得。
他专为他的同类——人类中的怯弱者——设想,用废墟荒坟来衬托华屋,用时
光来冲淡苦痛和血痕;日日斟出一杯微甘的苦酒,不太少,不太多,以能微醉为度,
递给人间,使饮者可以哭,可以歌,也如醒,也如醉,若有知,若无知,也欲死,
也欲生。他必须使一切也欲生;他还没有灭尽人类的勇气。
几片废墟和几个荒坟散在地上,映以淡淡的血痕,人们都在其间咀嚼着人我的
渺茫的悲苦。但是不肯吐弃,以为究竟胜于空虚,各各自称为“天之戮民”,以作
咀嚼着人我的渺茫的悲苦的辩解,而且悚息着静待新的悲苦的到来。新的,这就使
他们恐惧,而又渴欲相遇。
这都是造物主的良民。他就需要这样。
叛逆的猛士出于人间;他屹立着,洞见一切已改和现有的废墟和荒坟,记得一
切深广和久远的苦痛,正视一切重叠淤积的凝血,深知一切已死,方生,将生和未
生。他看透了造化的把戏;他将要起来使人类苏生,或者使人类灭尽,这些造物主
的良民们。
造物主,怯弱者,羞惭了,于是伏藏。天地在猛士的眼中于是变色。
一九二六年四月八日。
一觉
飞机负了掷下炸弹的使命,象学校的上课似的,每日上午在北京城上飞行。每
听得机件搏击空气的声音,我常觉到一种轻微的紧张,宛然目睹了“死”的袭来,
但同时也深切地感着“生”的存在。
隐约听到一二爆发声以后,飞机嗡嗡地叫着,冉冉地飞去了。也许有人死伤了
罢,然而天下却似乎更显得太平。窗外的白杨的嫩叶,在日光下发乌金光;榆叶梅
也比昨日开得更烂漫。收拾了散乱满床的日报,拂去昨夜聚在书桌上的苍白的微尘,
我的四方的小书斋,今日也依然是所谓“窗明几净”。
因为或一种原因,我开手编校那历来积压在我这里的青年作者的文稿了;我要
全都给一个清理。我照作品的年月看下去,这些不肯涂脂抹粉的青年们的魂灵便依
次屹立在我眼前。他们是绰约的,是纯真的,——呵,然而他们苦恼了,呻吟了,
愤怒了,而且终于粗暴了,我的可爱的青年们。
魂灵被风沙打击得粗暴,因为这是人的魂灵,我爱这样的魂灵;我愿意在无形
无色的鲜血淋漓的粗暴上接吻。漂渺的名园中,奇花盛开着,红颜的静女正在超然
无事地逍遥,鹤唳一声,白云郁然而起……。这自然使人神往的罢,然而我总记得
我活在人间。
我忽然记起一件事:两三年前,我在北京大学的教员预备室里,看见进来一个
并不熟悉的青年,默默地给我一包书,便出去了,打开看时,是一本《浅草》。就
在这默默中,使我懂得了许多话。阿,这赠品是多么丰饶呵!可惜那《浅草》不再
出版了,似乎只成了《沉钟》的前身。那《沉钟》就在这风沙氵项洞中,深深地在
人海的底里寂寞地鸣动。
野蓟经了几乎致命的摧折,还要开一朵小花,我记得托尔斯泰曾受了很大的感
动,因此写出一篇小说来。但是,草木在旱干的沙漠中间,拼命伸长他的根,吸取
深地中的水泉,来造成碧绿的林莽,自然是为了自己的“生”的,然而使疲劳枯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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