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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声鹤唳-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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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雅对肉体的爱情十分满意,也很喜欢如此的安排。他绝口不谈离婚的事,她也不提。她是女人,她想的不只是感官的满足,她想要一个永久的家,一种生活理想,甚至是一群孩子。他讨论战事,但只是偶尔心血来潮,不只是对她这样说,他对谁都会这样说,他眼中的爱情与他们的爱情毫无关系。
她好多次提起他们的计划与未来。她结结巴巴地向他暗示老彭说过的至为高尚的战区工作,但是博雅不感兴趣,他甚至不赞成她带玉梅来,因为玉梅是他俩调情的障碍,使他不能在她房内与她幽会。玉梅初自乡下来,天真未泯,对谁都一样,尚未学会都市佣人待主人的礼貌,既多嘴又好奇。
丹妮热切地描述老彭在街上给难民食物,最后却不得不逃走保命的情景。
第十一章(6)
“他就是这样,”博雅毫不在乎地说,“你总不会叫我分馒头给难民吧?告诉你,我喜欢老彭。但是我希望不要提起他。”
丹妮觉得他提到老友,似有自责的意味,也就不再多说了。
但是她的不满十分严重。她又过着姘妇的生活——变成她自己所谓的“私家司机”而非“开车的主人”。她第二次拜访博雅的女亲戚也失败了。
“我已经见过她们。为什么不能以老彭侄女或你的朋友身份去看望她们呢?”
最后博雅答应带她去,她还买了几样礼物给孩子们。阿非和经亚不在家,宝芬和暗香的态度完全变了。她进屋的时候,连宛若的眼光也不一样;脸上表情充满迟疑与矛盾。
“我碰到彭小姐,”博雅说,“叫她一起来。她说她要再看看你们和孩子。”
“我们现在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宝芬客气而冷淡地说,“叫彭小姐还是崔小姐?”
“就叫我丹妮好了。我带了几样小东西给孩子们。来,宛若,这是给你的。”
宛若上前,丹妮握住她的手说:“叫我丹妮姐姐好了。”
宛若和一个“逃妾”——一位神秘人物,她知道,因为大人说过这些字眼——握手,感到很困惑,很难为情。但是她说:“谢谢你,丹妮姐。”然后笑了笑。
然后丹妮又分给每个小孩一包礼物。做母亲的人一再说她不该花钱买东西,暗示礼物是她强送的,并不受欢迎。
“既然丹妮姐带来了,就收下吧,谢谢她。”宝芬对她女儿说。丹妮羡慕她,希望自己也能雍容华贵,高高在上。
“孩子们一直谈起你,”暗香稍微热情地说,“你可别把她们宠坏了。”
丹妮想和太太们说话,但是小孩围着她,要她再谈谈旅途和游击队的故事。暗香静静地听着,宝芬则和博雅在说话。丹妮感受得到她早就熟悉了的“妻子的眼光”,她对孩子们说故事的时候,她们眼角偶尔投来专注的一瞥。没有人对她特别诚恳。博雅说要走,她就随他告辞了,感到她此行简直是自贬身价,她对自己常听闻的大家庭幻想也破灭不少。最糟糕的是博雅对这一点似乎浑然不觉。
他提议到外边吃饭跳舞。到现在为止他们还没有一起出来过,怕他太太的亲戚看见。有一次他要她同上夜总会,她拒绝了。但是今天她倒没有异议。
他们到一栋面对跑马场的大厦二楼舞厅去。虽然有战争,这儿反倒较平常热闹。整个上海都因有钱的难民而大发利市,东西贵了,店却不愁无人上门。
他们在幽暗的舞厅侧面占了一个台子。一队菲律宾爵士乐团正演奏着,各色霓虹灯掩入嵌线内,中间有一个多面的大玻璃球,不断转动,在舞池中的男女身上投下细碎的光彩。五六十位舞女与两三位白俄妇人坐在内列,或与男伴婆娑起舞。白俄妇女衣着及动作较为放荡,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音乐每隔一小段就停一次,好让舞厅尽量多卖些票。这群人和艾道尔第七街上的饥饿难民有如天渊之别。上海有两种面貌,一个是贫民世界,他们四处游荡,在垃圾桶中找东西吃(华公日报的一位通讯员曾气冲冲地为饿犬在街头流浪、找垃圾桶而抗议,但是她信里没有提到难民)。另一个是锦衣玉食的上海,得意洋洋,连世故都谈不上,正在享受着外国租界内的假安全,猜测着战争的期限和中国货币未来的力量。而且上海的战争已经结束了。那天苏州挨了七百颗炸弹,敌人愈走愈远了。
丹妮很沮丧,过了一会儿就说要走了。
“咦,你今儿个是怎么啦?”博雅问她。“来,我们跳舞。我从来没有和你共舞呢。”
丹妮服从地站起身来,撑着博雅的臂膀。乐队正在演奏一曲蓝调,灯光转换成淡紫色。他们在弱光下慢慢跳着,她的脸贴在他的胸上。她跳得好极了,只有舞技高超者才能跟得如此恰到好处。
他们回到座位上,两人又快活起来,
白色的灯光扭亮了,观众都看看大厅,彼此看看。屋内很暖和,有几位舞女还用手帕扇凉。
一位穿西装的胖子向博雅直挥手。
“他是谁啊?”丹妮问道。
“我在北平认识的一位医生。他正要开一家药店,进口爪哇奎宁,卖给中国军队。很高明的赚钱主意,对吗?”博雅说话口气有些轻蔑。
“我们也学到了一些经验,不是吗?”她回答说。“我看到报上说政府要招志愿医生。军队需要许多医生,他们为什么不去呢?”
“好医生已经去了。”博雅说。“这是志愿的事情,要由个人来决定的。”
探戈开始了,只有两对下去跳。其中一对是胖胖的俄国妇人和一个年方二十的中国瘦小子,他穿着晚宴服,油头粉面,骄傲而熟练地在观众面前表演。
下一支曲子丹妮和博雅也下去跳了。他们跳舞时,他看到她跟人微笑打招呼,发现一个内排的舞女正在看他们。那个女子身穿白衣,面孔丰满,嘴唇搽了厚厚的唇膏。她看起来比丹妮大几岁。
“那是谁?”博雅问她。
“我的一个朋友。我在天津当舞女时认识的。”
一曲终了,丹妮去找那个女孩子,邀她来他们的台子上坐,介绍说博雅是姚先生,她名叫香云,她是这个地方的舞女。
两个女人谈笑,博雅打量香云。她看起来二十岁上下,其实也许已三十二岁了,具有成熟女子的风韵。虽然她衣着入时,但从她拿烟的方法和一些文静的举止,他判断她是旧社会出身的。她的头发梳成旧式的圆髻,直接向后拢,编成低低的发辫,细心地盘在头后——这种发型通常得梳上一两个小时,发髻上插着两朵小小的茉莉花。她的声音低沉沙哑,好像没睡够的样子。太阳穴下方的颊肉遮盖了她颇高的颧骨。
博雅对她蛮感兴趣,就说:“这儿好闷热,我们请她到我们房间,你们再痛快地聊一下如何?”
第十一章(7)
博雅替香云买了十元的舞票,她就可脱身了,于是三人来到他的旅社。香云叫老友“梅玲”,他们说她现在已改名“丹妮”。她低声告诉丹妮上海小报上刊登的事,丹妮说她是逃走的,但事实经过并不正确。“姚先生全知道了。”她说。
“姚先生,”香云说,“她一向很幸运。她轻轻松松地变成红牌舞女。当然那时候她很年轻,不过这些年来她仍然一样漂亮。我这种人只好留在老窝里,我有什么指望呢?我马上要成半老徐娘啦。”
“别瞧不起自己嘛。”丹妮说。
“她该会有好福气的。我在舞厅看到你时,还以为你不会认我呢?”她半对博雅半对丹妮地说。
博雅看看她的脚。她穿着特制的摩登皮鞋,但是脚背很弯,脚型很小,一看就知道小时候曾缠过脚。
“时代变喽,”香云继续用饱经世故的口吻说,“你想我要能当姨太太,我会拒绝吗?但是一切都变了。我小时候女人家不是这样的。卖唱的传统变了——甚至慢慢消失了。现在很多卖唱的艺人都转到舞厅来工作。十年前,卖唱的女人公开和陌生人跳舞,真要羞死了。但是我们又有什么法子呢?女学生和我们竞争。现代女人都公开出来,卖唱的艺人又有何不成呢?以前良家妇女是一种,姘妇和名妓是一种,如今太太们照样会穿和玩,跟姘妇竞争。”
“你觉得不应该吗?”博雅笑着说。
“应该,但是最坏的是她们现在也不让丈夫养姘妇了。加上又有许多女学生吸引走了年轻的男士,一切就愈来愈难喽。太太和姘妇竞争,姘妇又和女学生竞争。快渲成割喉的竞赛了。以前一位小姐和某一位男士发生关系,他非得娶她不成,现在却不必了。”
“你觉得男人和一个女人发生关系,就应该娶她吗?”博雅问道。丹妮很快瞥了他一眼。
香云说:“不管如何,总是你们男人占上风。世界一片紊乱,为什么?不就是男人要女人,女人要男人吗?女孩子长大不结婚会有麻烦,男孩子长大不结婚也会有麻烦。只有男人得到女人,女人得到男人,世界上才能平安无事。……但是一切都愈来愈复杂了。就连良家女也嫁不出去——我们更甭提了!你以前看过老处女没有?现在到处都是。哪一个女人不想有个男伴,完成终身大事?”
香云粗声大笑,博雅也随着微笑。她停了半晌又说:“老实说,我有点倦了。我知道我不漂亮,我若当正房,可以容得下情妇;我若是情妇,可以容得下正房。说什么这应不了的。”
博雅静静打量香云。他喜欢这女人的单纯动物观,尤其她说现代的妻子会穿会玩,同姘妇竞争,他更觉得有意思。他注意到她举手拍拍头发,只有旧式的女子才这么做。现在她灵巧地弹弹手指,每弹一下就发出清脆的声音。
“我以前常看到我珊瑚姑姑这般弹手指儿。”博雅说。
香云大笑:“七八年以前,我还是个剪短指甲,学时髦的女生,后来我在电影中看到西方女人留着指甲。你想,好莱坞做的事情哪一样中国的时髦女子不会做?依我看,东方、西方——都差不多。你去看电影,就会发现西方女人也和中国妇女一样,辛辛苦苦要保住她们的男人,事情永远差不多。你看到最后男女相聚,你才会觉得好过些,知道世上又天下太平了。”
他们聊到十一点左右,香云说她得走了。
“我不打搅你们,让你们单独聚聚。”她说:“不过,梅玲,你该替我介绍一位像姚少爷这样好的朋友。你住在哪呢?”
丹妮将地址写给她。
香云走后,博雅说:“这个女人蛮有趣的。不过我还以为你不想让人知道你的地址呢。”
“喔,告诉她不会有危险的。”
“我只是考虑你的安全。至于我自己,我愿意进一步认识她,你不介意吧?”
“才不介意呢。她已告诉了你一些男人永远不会了解的事。博雅,我信任你。”
“你信任以前同居的男人吗?”
“那不一样……博雅,我要和你谈谈,我并不在乎你要怎样安置你的太太。但是我们要经常在一块,是吗?”
“当然。”他热情地说。
出乎博雅的意料之外,她拿出两块红绸布来。
“我们要写下永远相爱的誓言。我留一块,你留一块,”她说,“这将是我毕生的财富。”
她坐下来写,博雅帮她磨墨。那是契约式的正式誓言,先写出两者的姓名、出生年月日,然后说姚博雅与崔莲儿爱情将会永远,如比翼鸟般,他们的爱情海枯石烂永不变,且郑重地签名为记。
“除非有证人,这还不算合法的。”博雅签名后说。她提到玉梅,他说应由律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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