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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声鹤唳-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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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丹妮从事救难工作很快活。这是一种能使自己派上用场,却不按时间或固定上班的工作。包括打打杂,替难民写信,接受讯求,找医生,到木器行订几张凳子,安抚新来的人,帮难民登报寻亲,城内找人,或是有难民得到亲友消息,要去更远的内陆时代为安排。有时候有大堆工作要忙,有时则无事可做。不忙的日子里,他们三人就到火车站去看抵站的旅客和难民。

老彭照管的那一家子难民中,十二岁的儿子因风吹日晒而病倒了,发着高烧。老彭经过一番争论后,才把他带进自己的房间,丹妮出外买回一个小泥炉来烧水炖药。这些都是新经验,比她与博雅的约会更陌生。有时候她独自坐在病童身旁,静思默想,有如置身梦幻中。那个小孩名叫金福,她替他洗脸洗手的时候,他常用惊喜的眼神望着她。这种经验对丹妮和乡下小孩同样陌生,她对他产生了一份爱,他也把自己家乡和旅途的一切告诉她——并说他们是宣城的墨水制造商。当她看到他烧退了,觉得是她的第一次胜利。等他能下床的时候,她已不习惯说“有什么关系”了。

但是他们每天不得不推退几个新来的人,这愈加使得老彭清晰地感到,他们是就便服务大众,并没他们原想的去尽力做好事。老彭认识很多路边的难民,他们都在附近角落找着了住处。他们境遇很惨,老彭若不能带他们进庙,就根据他们的需要到街上去帮他们。有时候他把病人送到医院,坚持要医院收容。他常与丹妮商谈说,他要给难民们找间房子,由他们照自己的意思来管理。

有一天一家三口被推出庙外,事情达到了最高潮。那位父亲携着十岁的女儿和六岁的儿子。小女孩病重,简直无法行走。他们来的时候,丹妮也在。她听说小女孩夜晚咳嗽和冒汗。她面容消瘦,大眼睛却灵巧地望着丹妮。丹妮实在不忍心赶她走,就叫他们等一下,她去找老彭谈,他们费了一上午工夫才找到愿意收容这家人的人家,由老彭付房租和饭钱。

丹妮一有空就去看这位小女孩,她名叫苹苹。她患了肺病,不过整天快快活活的,总说她没什么。她父亲整天坐在房里呻吟,有时候一整天见不着,留下小女孩和她弟弟看家。苹苹告诉她,他们是靖江人,十一月底南京撤退时逃出,他父亲便筹着六百块钱,一家四口人,却只够买三张船票。他只好撇下十五岁的大哥,给他三十块钱,要他自己想法子到汉口。这等于让他去听天由命,生离如同死别般。那个少年曾到码头去送他们,当他挥手告别时,他父亲差一点跳下船去,轮船一开,他就崩溃了。南京陷落后,新的难民先后抵此,纷纷传述他们看到的恐怖暴行,以及四万二千名少年老百姓遭处决的经过,她父亲捶胸顿足,骂自个害死了儿子,又望着儿子能逃到汉口来。

他们抵达后,事实上过着像乞丐般的日子。由于风吹日晒雨淋,又吃不饱,苹苹生病了,如今她咳嗽很严重,还开始吐血。他父亲变得很暴躁,有时候对她说粗话,问她难道不能替哥哥死,好“偿她哥哥一命”,随后又悔恨不已,哭着要求她原谅。苹苹在父亲面前只能强颜欢笑,忍住不咳,说她没什么。

有一天老彭邀丹妮散步去,希望能找着一间廉价房子,好收容难民。阳光灿烂,以汉口的冬天而言,那天算是挺暖和的,是出门的好日子。午饭后他们向中和门郊区出发。他们经过斜湖,只看到拥挤的小房子,于是老彭带她往洪山方向行去。

他们向西沿大路走到乡下,一路上只见池塘和光秃的棉田,间尔有农舍和菜园散布其间。

洪山立在小湖中,午后的阳光直照山头。老彭指着远处小山坡上的一排树木和几间屋子。

“那个地方很理想。”他说。

“为什么选这么偏僻之处呢?”丹妮问道。

“因为较安静,房租也便宜些,况且城里适合的房子都客满了。”

他们上坡两三里,低头一望,武昌就在他们眼下,蛇山上有几排房子,屋顶密集,不是铁红就是黑色。沙湖和小湖横在脚下,长江对岸的汉口凹凹凸凸之轮廓显见。冬天的景观又灰又冷,却自显出一种忧郁凄清的美感。湖水很低,露出一片片湿地,水草在风中摇摆荡漾。

他们继续上了山路,看到一个长的石墙,似乎是有钱人的住所,墙上的题字饱经风霜,简直看不出了。一扇旧石门开着,他们走了进去。地坪很大,他们看到的是一间像没人住的屋子。通向屋门的幽径石块间已长满了青草,屋门关闭,但一半倒下,老彭轻易地将它推开了。

光线自格子窗射入,可以瞧见里面空无一物,只剩几张黑漆的椅子。墙上挂着破字画,歪歪斜斜,铺满了灰沙,屋角和窗户布满了蜘蛛网。室内有长久废墟所特有的干腐味。他们穿过外厢,进入右边另一间房间,房内有张很好的亮漆床,还有桌子和书架。一个细致的旧褥子还铺在床上,最常睡之处颜色较深。一边角落堆满各式各样的家用品,其中一个金纹的大漆木浴盆,想必有着辉煌的过去。旁边的破砖都教沙子盖住,显然是蚂蚁的杰作了。这是西厢,光线较亮,他们看出灰砖地板是干的。

老彭将手沾湿,在面对内室的窗纸上挖个小孔。

 第十四章(2)

“里面还有天井和许多房子!”他惊叹道。

他们又进入中厅,推开了通往内院的小门。院子里铺满细致的石板,一个圆周两三尺的古釉鱼缸立在一角落中,上面生了一层青苔,乌黑的水上布满了尘土。

丹妮在前引道,轻推开东厢门,门键叽叽作响。突然她大叫一声跳回来,抓紧老彭。“怎么?”他问道。

“里面有两具棺材!”

老彭跨进门。两个黑漆色的棺材就搁在墙边的长凳上。

丹妮还在颤抖:“我们出去吧。”

他们离开那间屋子,关上门,走到大路上,最后在一户人家前见到一位农夫。

“老伯,”老彭问他,“那间旧宅出不出租?好像是没人住。”

老农夫微微一笑,“你怕不怕鬼?”

“不怕,怎么?”

“那间屋子里闹鬼,已经十年没住人了。屋主搬到哪儿了,没人知道。”

“那么现在没主人啦?”

“没有。若不是闹鬼,早有人去住了。那家人运气太差。主人是江西籍的黄陂县长。他死后,姨太太跑了,家人一个个死掉,到最后只剩下儿子和女婿留下来。后来小儿子跑走,年轻的女婿都上吊自杀。”

“屋内的两具棺材是怎么回事?”

“长子败光了家产,他母亲死后,他无力将双亲遗体运返江西去安葬。”

老彭谢过农夫,又返回那栋旧宅。他进去再瞧一遍,丹妮在外头等。最后他出来说,后面的大宅院中有十二个房间,屋外还种有一些云杉和松树。

“你该不是想住鬼屋吧?”她问道。“棺材吓坏了我。”

“没什么可怕的。”他说。“世间并没鬼,就算有,也从不骚扰良心清净之人。我们不久就能使这儿洋溢孩子、男人和女人的声音,变成快乐人居住的乐所。这儿颇理想,因为我们不用付房钱。”

于是在几天内,那栋旧宅就变了样。丹妮买了一些红纸,剪成一块块,写上“福”和“春”字,在门上和各房间的壁上贴成方形。她在一张纸上写上“我佛慈悲”四个字,贴在石楣上,要做的事很多,如买米,买灯,买椅子和炊具等。受丹妮照料而痊愈的男孩金福很能干,她叫他做什么,他都极乐意协助。

“你把鬼给赶走了,”老农夫对老彭说,“他们怎么敢留在这儿呢?恶鬼是怕善人的。”

吃饭的时候,老彭对丹妮和玉梅说:“没想到救人如此省钱。我们总共才花三百块钱,米粮用不了多少钱。”

“但是苹苹需要吃肉和蛋。”丹妮说。“她丝毫没有起色,我真为她担心。”

出阳光的下午,丹妮常去小丘上坐着,俯视河上的落日,有时候一个人,有时则和老彭或孩子一道。春雨、秋雨在斜坡上刻出一道沟渠,流入湖泊中。再过去便是春天的棉花田,此刻却露出一堆堆晒焦的残株,土地被湖泊的泥岸和沙岸分割成小岛与沙洲分立在湖水中。自山上望去,湖水平静,映着蔚蓝的天空,丹妮甚至还看到白云掠影水面。天气好的时候,她可望见远处的汉水,像晶莹的橘黄色的饰带,映出了落日的余晖。老彭坐在她身旁,察觉落日为她苍白的面色带来了鲜红的暖意。大清早或深夜时,湖西常笼罩一层阴暗的浓雾,直延伸至城墙边上。有时候地上会有晨霜,似雪片般迎日闪耀,而使湖水相较之下显得黑蒙蒙的。

有一天她独坐小丘顶上一块她最钟爱的岸石上,看到金福由城里回来,身旁有位老太太。老太太步伐慢且不稳,头不停地摇晃着。他们走近来,他看见丹妮,就指着对老太太说:“那就是观音姐姐。”然后他跑向丹妮说:“我带这位老太太到我们那儿去。我晓得你不会反对的。”

“当然不会。”她回答说。

老妇人走近丹妮,用颤抖的双手摸摸她。她的眼睛长了白膜,已看不太清楚。

“我应该跪下来,”她说,“但是我膝盖没力,我没有多少日子可活了。如果你好心放我进去,我不会打扰你太久的。”她双眼眯成一线,抬头看看丹妮。

“当然我们会带你进去的,奶奶。”丹妮说。

老太太揉着眼,叹了口气。“我没有多少日子可活了。”她又说。“菩萨会保佑你。这位小哥已经说过你的事了。我是个老太婆,孤零零的。我只要找个角落平安等死就成了。”

丹妮起身,扶老太太进屋,大部分房间都住满了,老太太看到放棺材的大房间,说她喜欢这儿,并喜欢一个人住。她蹒跚地走向棺材,用敬羡的态度抚摸了很久,长长吸了一回气,喃喃自语一阵。

“两具棺材都有人?”她问老彭说。

“是的。”

“太好了,我用不起,我没有那种福气。”她摇头低声说。

老太太是神秘的,她无法走远,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房里或坐在门外的院子里。她一个人吃饭,玉梅或金福必须给她送饭去。

不久又来了一个女学生和她母亲,是老彭和丹妮在汉阳门外的大路上遇见的,母亲正拿着两个黑包袱坐在路旁,女儿约十八岁左右,神色茫然,静站一旁。老彭一走近,少女受到惊,正想保护她的母亲,丹妮迎上去,她用愤恨的目光盯着她。

 第十四章(3)

“别管她。”母亲说。又对女儿说:“月娥,这些都是好人。”母亲指指她的头,表示她女儿的脑筋有问题。

母女被带上山,丹妮渐渐知晓她们的身世。月娥心情好的时候,说话很正常。她上过基督教学校,父母在南京开过一间高级的小饭馆。京都遇危,她父母叫她同邻人去汉口,他们已五十几岁了,要留下守着饭馆,因为像那种年纪的人不可能遭到厄运。月娥沿河上行,和邻人失散了。正月初有一天,她在街上意外地碰见母亲。她母亲身体健壮,除了遭到一场恐怖事变外,一切都显得好好的。少女意外地和母亲团聚,快要乐疯了。母亲受辱的经过她着实说不出口,老太太就亲自告诉丹妮。

“有一天五个日本人来点饭菜,我们只得弄吃的给他们。他们吃完还不走……是的,我被那五个日本兵强暴了,一个五十几岁的老太太呀,我丈夫是个魁梧有力的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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