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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异的人-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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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无人的风口(3)
我不知道是否受了老女人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的某种暗示,接收了什么神秘的气息传递,反正我忽然看出来那两只高背扶手椅的表情。  待我抬起头打算询问什么的时候,那老女人已经离开了。我的肩上还留有她的枯槁如柴的手指凉飕飕的余温。  天空慢慢黑下来。我回到自己的房间,闩上房门,拉上窗帘。窗帘是我这一生中最不能缺少的东西之一,我不能想像没有窗帘的生活。无论多么硕大多么窄小的空间,只要是我一个人独处,总不免习惯性地沉溺于无尽无休的内心活动,而我的眼睛和神态就会不由自主地出卖我,哪怕窗外只是一片空荡荡的没有灵性的漫漫长夜,哪怕只有低低絮语的游子般凄切的风声。  我把老女人丢在我手里的那幅图案漫不经心地斜倚在书桌与墙壁之间。洗漱一番之后,我便躺下来继续看书。  我的生活像一条小溪被人为地改变了渠道,但无论多么纤细渺小的溪流都会努力寻求一种新的惯性和归宿。我的生活完全湮没在读书这个惯性中。能够一个人独自呆着,就是我的归宿。  我继续玫瑰之战的默记。  兰加斯特家族即红玫瑰代表经济比较落后的北方大贵族的利益,约克家族即白玫瑰得到经济比较发达的南方新贵族的支持,最后约克家族从兰加斯特家族手中夺取了王位。世世代代连绵不息的争战与硝烟,使人民饱经灾难,人们自相残杀,社会经济完全耗尽。  对于战争的厌倦使我昏昏欲睡,我仿佛看到了笨重的木质战车坍塌在荒原之上,那残骸仍然在慢慢燃烧;断裂的轮胎仍在弥散出一股烧毁后焦糊的恶臭;一堆堆古老扭曲变形的锈铜烂铁重新排列成崭新的兵器,像一队队待命出征的士兵;骷髅们正在抖荡掉朽烂不堪的盔甲军衣,在夜空的一角慢慢从旷日持久、亘古绵长的沉睡中苏醒爬起……  我困得已经丧失了对任何历史事件合乎逻辑的记忆,便伸手熄了灯。  那时候的每一天,我那十六岁的睡眠都完整得没法说。可是,这一天夜半我却忽然惊醒,我看到斜倚在书桌与墙壁之间的那幅图案活起来。黑暗中,两把亮亮闪闪的银灰色高背扶手椅掷地有声地摇荡起来,沉沉闷闷的嘎吱嘎吱声越来越响,越响越快,似乎正在进行一场看不见的较量与格斗,那干枯的赭红底色慢慢溶化成流动的血浆。  我呼地坐起来,拉亮灯。一切重归于静寂,什么都消失。我以最快的速度用目光环视察看了那幅图案的前后左右以及房门窗口,一切安好如初。  我坐在床上呆呆地屏息不动。过了一会儿,我重新灭掉灯光。接下来的情景便证实了刚才所发生的一切的真实性——那两把银亮的高背扶手椅再一次嘎吱嘎吱摇荡起来。那铿锵有力的声音在低矮狭小的房子里四壁回荡,它们在一片赭红色的喧闹里古怪地挤来挤去,抢夺不息。  这一夜我在太阳一般橙黄色的灯光抚慰下警觉地和衣而眠。我不断地惊醒,房间弥散的昏黄的光亮有如一层薄薄的带纱眼的网罩,这网罩吸住我的目光,总是引向那斑驳的墙壁与油漆剥损的书桌之间,我便本能地在那地方努力搜寻发掘什么,再一次回味体验高背扶手椅骤然荡起的景观。我甚至想像起那一块血腥、暧昧、色情的赭红色背景上,那两把空荡的扶手椅所扮演的不共戴天的角色,在混战中他们脱下衣服投给他们共同的女人,他们巨大无比的身躯不需要互相碰撞就可以击倒对方。在僵持中不时有一张扶手椅猛然仰身翻倒,然后又迅速立起。他们不动声色的暗中撕扯与格斗使人难以分辨胜负。他们所争夺的女人在无休止的争战中默默地观望和等待,岁月在慢慢流逝,不知不觉中那女人春华已去,容颜衰尽,香消玉殒。  我在这孤孤单单、荒谬而奇异的境况中好不容易熬过这个没完没了不断惊醒的夜晚。这一个夜晚像一千个夜晚那么绵长无尽。夜间所发生的事情被我当时的正是夸张悲剧性格的年龄放大了一千倍,事情本身已走失了它的真旨原义,它成为我陷入对这个荒谬绝伦的世界的认识的第一步。  当东方的曙光轻轻地摸到我的窗棂的时候,我本以为这不可思议的一切都将结束。可是,接踵而来的事情不久便使我明白了我将进入另一个没完没了荒诞的夜晚。  清晨起床之后,我像归还一种命运一样立刻将那张两把扶手椅的魔画送还给前院的老女人。当时,老女人的房间寂然无声,我忽然失去了敲响她的门窗的勇气。于是,便把它轻轻放在通向老女人房间的高台阶上边。然后,我像往常一样去上学。  经过一夜的惊惧,我感到从脚跟不断向头顶弥散一阵阵眩晕。但是,鲜绿的清晨以及凉爽、澄澈的天气很快就洗涤了我身体的不适之感和头脑里的混沌迷乱。  我依然不喜欢校园生活的景观。晃眼的青灰色大楼,木然的白炽灯,消灭个性的大课堂,奔跑阳光的操场,都令我厌倦。在这儿,我只是众多的千篇一律的棋子中最不显眼的一只,我的浑身都活着,惟有我的头脑和心灵是死的。但是,我喜欢我的历史老师,这是一个学识渊博、善于借古说今的教师,任何一个已经死去的久远的年代,以及早已消亡殆尽的人物或事件,经过他的嘴就过滤得鲜活,仿佛就在跟前。他本人就是一个悠长的隧道,贯穿远古与未来。他从来不摆布“棋子”,而是注入“棋子”以思想和生命。可以说,我青少年时代的思想之门就是在历史课的叩击声中打开的。    
站在无人的风口(4)
那一天讲述的依然是玫瑰之战。  现在回忆起来,白玫瑰家族与红玫瑰家族血淋淋的战绩累累难数,但这些赫赫战绩的细枝末节经过数百年时光的沉淀,业已成为一堆不成形的点点滴滴,两败俱伤的结局以及王朝的覆灭都微不足提,它只给亘古如斯的岁月投下一瞥蜉蝣般的影子。留在我自己的记忆和历史的记忆中的只剩下争战之后的一片呜咽的废墟,悲凉的荒地。  这一课在我早年贫瘠的思想中注入了一滴醇醪,若干年之后我才感到它的发酵与膨胀。  傍晚我散了学回到庵堂的庭院。  高台阶上边的老女人从门缝探出她的光头,用苍白的手指招呼我。我停住脚犹豫着,然后鼓足勇气向她走过去。  老女人的房间灯光黯淡,闪烁着踌躇不安的光晕。破损的窗子上没有窗帘,无能为力地裸露着。我对于封闭感的强烈的需要,使我首先发现了这一点。这时候,裸窗于我非常适宜,我下意识地感到在这个神秘诡异的房间里,敞亮着的窗子会使我多一份安全。实际上,即使房门窗子四敞大开也无济于事。庭院里除了茂盛的老树们哀声叹息,什么人也没有。  月光从那扇光秃秃的窗子外斜射进来,洒在老女人苍白而泡肿的面庞上。我背倚着门窗,冷漠而惊惶地凝视着她的脸孔。她的脸孔阴郁、孤寂,蒙着一层甩不掉的噩梦。她的眼睛被无数皱纹拥挤得有些变形,闪烁着一种模棱两可的光芒。如果我忽略过这种变形,便可以看到这双眼睛在年轻的时候格外柔媚灿烂,她的脸颊也漾出白皙迷人的光华。  而此刻她的神情正在向我发散一种疲惫而衰弱的歉疚之色,我在一瞬间便抓住了这神色的背后她的孤独无援和渴望被分担。  她与我毫无共同之处,无论年龄、内心,还是外观。她春华已尽,衰老不堪,内心沧桑,而那时的我正清纯绚烂,充满梦幻。可是,她的神情顷刻间便改变了我原有的冷漠与惊惶,我那短暂的一瞥便使我完成了对于这个沧桑历尽的老女人的全部精神历程的窥探,使我蓦然对她泛起一股长久的怜悯之情。  应该说,她的那些拥挤叠摞的旧式家具是上好的,但它们毫不规则地胡乱摆放,以及覆盖在它们身上的积年的尘土渍迹和蜘蛛网,使人看上去她的房间零乱拥挤,破败不堪。房间里弥漫一股糟朽之气,仿佛是旧物商店里浮荡的那股霉腐味。那一张硕大的枣红色雕花硬木床夺去了房子很大的空间,这种床带有典型的中国旧时代遗风,床板很高很大,床头床尾挺括地矗立起花纹复杂的栏木,床板的上空有个篷子,有点像七十年代中国北方大地震时期人们自造的抗震床。那种气派、奢华散发一股帝王之气,但绝不舒适实用。  她的床上堆放着许多衣物。她的手在那堆零乱物上准确而熟练地摸到了什么,然后便把它们像陈旧的往事那样缓缓展开。我注意到那是两件我祖父年轻时代穿的那种锦缎大褂,一件是玫瑰白色,另一件是玫瑰红色。她枯瘦的手指将它们展开时的那种吃力和小心,仿佛是搬弄横陈的两具尸体,仿佛那尸体刚刚失去生命,它们身上的神经还没有完全死亡消散,如果用力触碰它们,它们仍然会本能地颤动。摆弄一番之后,两件长衣便冷冰冰地躺在床上了。  老女人说:  “男人。”  我想起了在庭院里那棵老桐树下她丢给我的那两把高背扶手椅图案。  我说:  “他们在哪儿?”  老女人看了看那两件红白长衣,说:  “两个。”  我说:  “他们两个都是你的男人?”  老女人点点头,然后又迟缓地摇摇头,不再出声。  许多年之后,我回想起老女人的时候,才发现她对我说过的话总共就这四个字。  当时,她不再出声。我便低头观望那两件并排而卧的长衣。我发现那两件长衣高高的领口正在缓慢扭动。一会儿工夫,两个没有头颅的空荡的颈部就扭转成互相对峙的角度,似乎仇视地在邀请对方决斗。  老女人抱起一件红色长衣,把它挎在臂弯处。然后,她开始脱自己的衣服。然后,我便看到了我极不愿去看然而还是抑制不住看到了的她那萎缩褶皱、孱弱无力、衰老朽尽的老女人的裸身。那干瘪的空空垂挂着的乳房,那被昏黄的灯光涂染得像老黄瓜皮一样的胸壁,那松软而凹陷的腹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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