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漕运码头-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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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麟为难地说:“圣上教导得极是,铁麟感念皇恩浩荡。我只是觉得……漕运码头很深,深不见底呀。”
王鼎说:“朝廷也很深,但是深还是能够见到底的。你在这里的举动毕竟大了些,得罪了一些人也是自然的。不是漕运码头深,是这些人的根子很深,跟朝廷连得很紧啊。”
铁麟心里一阵发热,作为朝廷重臣,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已经非常不容易了。可见王鼎对他的信任。由此,他也进一步证实了金简、许良年或许还有什么人,肯定跟穆彰阿有着很直接的关系。而那道皇上的圣旨,肯定是穆彰阿一手制造的。他们要干什么?警告他吗?铁麟想了又想,还是没有开口问这些问题。
王鼎说:“按照你的路数办,铲除漕弊,是皇上多年的愿望。你是朝廷命官,忠于的是皇上,得为大清的江山社稷负责。不能退却,庄稼人有句话,听蝼蛄叫就别种地了。”
铁麟点了点头,还想再听王鼎说点儿什么,清莲道长却来请入席喝酒。
酒席设在清莲道长的客房里,一间很简洁很干净的居室。八仙桌上已经摆好了酒菜,三人分宾主入座,小道士伺候着斟酒。
清莲道长说:“贫道有一道菜,从子时便开始点火,已经烹制了六个时辰了。”
王鼎问:“是不是炖肘子?”
清莲道长笑起来。
王鼎对铁麟说:“我每年到佑民观来,总要享两大口福,一是道长的仙桃,二是道长的肘子。”
清莲道长说:“王大人,您这话可要说清楚了,您说道长的仙桃贫道没有意见,说道长的肘子恐怕就不妥了吧?”
王鼎忙说:“赔罪赔罪,应该说是道长烹制的肘子,好了,失言失敬,我先自罚一杯。”
王鼎端起酒杯,刚要一饮而尽,一个小道士却端来一只蓝花大钵,里面摆着一只红彤彤、肥硕硕、油噜噜的大肘子。王鼎见了,放下酒杯,立刻就要举箸去夹。
清莲道长伸手挡住了他:“王大人不能‘见肘忘酒’,先喝了这杯。”
王鼎无奈,果然又端起了酒杯,仰脖喝了下去。
铁麟尝了尝那炖肘子,只是觉得熟而不烂,肥而不腻,味道很醇厚,却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烹制这种肘子只要文火细烹、调料精致即可。在他的家里,凭着孙嬷嬷的手艺,完全可以烹制出毫不逊色的肘子来,只是铁麟不喜欢吃罢了。
想到这里,铁麟突然心里一动,举起酒杯说:“久仰道长的大名,让晚辈先敬您一杯。改日在舍下准备几个小菜,敬请道长前去赐教,不知道长肯不肯赏光。”
清莲道长开着玩笑说:“只要你有炖肘子,铁大人何时传唤贫道何时到。”
铁麟说:“道长有这么好的炖肘子,难道还稀罕别人的?”
清莲道长说:“说来寒酸,不怕二位大人笑话。贫道虽然喜欢吃炖肘子,却不是天天都能有这口福。徒儿们孝敬,也只能每月初一十五才能受用一回。今日是二位大人来了,破个例,这月就增加了一回。”
铁麟感动地说:“想不到道长如此清廉寡淡。”
清莲道长说:“和尚道士虽不食朝廷俸禄,但一食一缕亦皆取自民间,节俭才是本分,奢靡便是罪过。”
王鼎说:“道长如此高风亮节,实在令本官汗颜啊。”
清莲道长说:“哪里哪里,贫道此言让大人如此谬奖,实实有自吹自擂之嫌了。事实上,僧道以修行为本,肉身不可肥腻。有养生之道云:鱼生火,肉生痰,白菜豆腐保平安,棒子饽饽是顺气丸……”
王鼎和清莲道长谈笑风生地讲着天道人情,可是铁麟心里还是隐隐地觉出一种不安,似乎是一种不祥之兆。这种感觉,如大殿中飘来的那若有若无的香烟,悠悠而来,又悠悠而去。令人捕捉不到,琢磨不透……
※※※
夏雨轩当了通州知州以后,最不开心的要算是夏雪儿了。离开了陈家,搬进了这州府衙门的后宅,她总觉得像进了牢笼一般。她是朝廷命官的女儿,必须严格遵循礼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修炼德、言、容、功。在夏雪儿看来,整个衙门里门户最为森严的是两个地方,一个是大门西侧的监狱,再一个就是衙门最北端的后宅了。监狱还有来人探监的时候,后宅却是从来不许外人进入的。就是伺候父亲的衙役、书吏,每次也是到宅门外便立即停住了脚步。宅门是三间屋宇式的建筑,两扇死沉死厚的大门终日紧闭着。看门的是从山东老家来的苏老头,一个像榆木疙瘩似的又干又倔的老头。据说苏老头是妈妈的堂兄,夏雪儿还得叫他大舅,可是她从来没有叫过他。当面什么都不叫,背后就叫他苏老头。苏老头就像这座大宅门的一部分,终日寸步不离地把守着。外面的人不许进来,里面的人也不许出去。东面那扇大门上,有一个转桶,半个桶在里面,半个桶在外面。有客人来访或有什么公文之类的,外面的皂吏就打一下梆子。苏老头就把那转桶转过来,取出里面的公文名片呈送给父亲。
能打破这牢狱般寂静的是梆鼓云板等各种名堂滑稽可笑的敲击声。每天黎明时分,内衙的苏老头就敲七下梆子,据说这含义是“为君难为臣不易”。紧接着,像一鸡鸣而百鸡和一样,宅门、穿堂门、仪门、大门的衙役便依次把梆子敲起来,这叫“传头梆”。头梆好像学堂上课的预备铃,守大门的衙役要请内衙用转桶传出大门的钥匙,把衙门的大门打开;衙门里的杂役开始担水点灶,洒扫庭院;当班的书吏、衙役要起床来衙门报到。日出之际,苏老头又敲起五下梆子,其含义为“臣事君以忠”,或“仁义礼智信”,或“恭宽信敏俭”,这是传二梆。表示长官已经起床梳洗,准备到签押房办公,书吏们必须全部到位“点卯”,整理出应该处理的公文。等知州吃完早餐,内衙便传出三梆,喻义为“清慎勤”,表示知州已经走出内衙,三班六房的衙役书吏都要肃立相迎。如果升堂,大堂里则擂起响堂鼓,排列大堂两侧的皂吏齐声高喊:升——堂——哦……于是知州则气宇轩昂地步入大堂,进暖阁,就公座,开始升堂审案。退堂的时候,响堂鼓又擂起四声,义为“叩谢皇恩”。冬春申初三刻,夏初申正三刻,打三点,传晚梆,宣布下班。衙门里又重归死一般的寂静与恐怖。
夏雪儿觉得,最难熬的便是这夏日的夜晚。大运河的仲夏之夜是非常美丽与神奇的,她刚刚被父亲接到通州在陈家居住下来的时候,每到夏天总是缠着天伦哥哥不放,让天伦哥哥带着她到大运河或漕运码头上疯跑疯闹。她跟天伦哥哥一起下河捕鱼,一起到林中捉鸟,一起到土石两坝上看漕船,一起到闸桥看杂耍儿。天伦哥哥总是紧紧地拉着她的手,一步都不让她离开。天伦哥哥的手暖暖的,有时候还潮乎乎的,夏雪儿被天伦哥哥拉着,心里总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愉悦与激动,总想蹦,总想跳,总想大声叫喊,总想跟天伦哥哥撒娇调皮……那时候她年纪小,天伦哥哥把她当成了小妹妹,总是娇着她、惯着她、顺着她。她在父母面前都没有在天伦哥哥面前那么受宠爱,那么随心所欲,那么自然放松……
自从随着父母搬进了这州府衙门的后宅,她好像一下子长大了,天伦哥哥不再宠着她、惯着她,再也不来拉她的手了,更不带她到大运河去玩了。特别是天伦哥哥当上了“盈”字号军粮经纪以后,她很难再见到天伦哥哥了。偶尔见了,她再也不是像过去那样鸟一样地扑上去,把自己挂在天伦哥哥的脖子上打悠悠儿,或者缠着天伦哥哥跟她玩那些无聊而有趣的游戏。不知道为什么,她见到天伦哥哥总是脸红,心也跳得特别厉害,还不好意思正视他。你想天伦哥哥,盼天伦哥哥,见到他又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真没用。
烦闷得无聊,她喜欢打发红红到州府衙门里去抄各种各样的楹联匾额。衙门里门多、厅堂多、宅院多,匾额楹联的名堂也多。红红天姿聪颖,小时候跟妈妈读过书、识过字,粗通一点儿文墨。跟雪儿在一起,又耳濡目染,沾了几分斯文。她利用自己丫环的身份,可以经常出去帮助采买甚至通风报信,转上一圈儿,便能背诵几条楹联匾额,回来说给雪儿,雪儿再用笔纸记下来。久而久之,也积攒了百余条,装订成册,闲来翻阅琢磨,也是一件趣事。
比如大堂上悬挂的匾额就有“亲民堂”、“牧爱堂”、“平政堂”、“熙春堂”、“琴堂”等等;大堂和暖阁的屋梁上,便题着“守己爱民”、“礼乐遗教”、“公明廉威”、“天理人情国法”等等;穿堂二堂花厅等地方,则题有“退省堂”、“慎思堂”、“协恭堂”、“中和堂”等等。更有趣的是楹联,这些楹联大多是历任通州知州写的,有的已经年代久远斑驳不清了。最有意思的是,大清康熙年间,出现过两个于成龙,同姓同名,都被称作“天下第一清官”,而这两个于成龙,又都在通州为官,深受通州百姓的爱戴,有民谣云“前于后于,百姓安居”。譬如前于成龙为直隶巡抚时,为通州的衙门题写过“重门洞开,要事事勿负寸心,方称良吏;高山仰止,莫矜矜不持一石,便算清名”。而后于成龙在为通州知州时则写下了“穷秀才作官,何必十分受用;活菩萨出世,总凭一点良心”这等妙趣横生的楹联。
夏日的夜晚,雪儿最怕上床睡觉,她总是坐在院子里的花坛下,看月亮穿云,听夏虫鸣唱,任露水打湿自己的衣衫。父母亲总是催促她早点儿回屋,她不听,赌气似地不听父母的话。陪伴她的只有红红,她点头或昂头沉思遐想的时候,也不愿意让红红打扰她。红红是个很知趣、很懂事、很善解人意的孩子,雪儿想静,她便陪着雪儿安安静静地坐着,一声也不响,像栽种在雪儿身边的一丛夜来香。
雪儿也有需要跟红红说话的时候,这时候红红就会很顺畅地打开语言的闸门,当然,闸门打开多大,水流多急多缓,何时及时地关闭,也完全顺应着雪儿的节奏。红红从不招人烦,不讨人厌,不惹人生气。
红红是湖北洪山人,父母亲原是种田的,后来因为饥荒,在乡下混不下去了,便逃到城里,在亲戚的帮助下,开了一家珞南饭馆。珞南饭馆是小本生意,早晨卖豆皮、热干面、面窝儿、糊汤米粉,中午和晚上做些家常小菜。一家人辛辛苦苦、紧紧巴巴、聊以度日,谁也不会想到祸从天降。红红情窦初开,跟一个姓郭的秀才纠缠起来。这个郭秀才能吟诗作画、风流倜傥、又屡试不中。红红对他一往情深,他却始乱终弃。红红痛不欲生,割腕自杀,幸亏被母亲及时发现救了下来。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许多无聊好事之徒都跑来看新奇,珞南饭馆开不下去了。谁想到祸不单行,父亲气愤不过,举着菜刀找郭秀才算账,被江夏知县关进了大牢。
母女俩在洪山呆不下去了,到山东临清投奔红红的舅舅徐嘉传。她们赶到临清的时候,徐嘉传的漕船正要起航。她们便留在了船上打工,为运丁们烧火做饭、缝缝洗洗。好不容易到了通州,徐嘉传又犯了漕规,被发配到宁古塔去了……
这时候,雪儿看着眼前的红红,想到她的身世,不由得感慨起来:这个温柔顺从、羊羔一样的女孩儿居然做出了那么大的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与她比起来,自己真是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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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里二泗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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