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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飞宇文集-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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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姓名,他总是这样介绍自己:〃我是哈桑。〃但是没有人知道哈桑是谁,这是一个令人伤心的现实。哈桑对此很不满意。他在一首诗里写道:流鼻血的时代没有人认识哈桑
哈桑流下了伤心的鼻血
哈桑说
这是哈桑的鼻血呵
哈桑的血甚至哈桑自己都认不出来
……下面便写不下去了。
更要命的事情还不在诗写不出来,而是哈桑没有工作。哈桑大学并没有毕业,他在实习期间把诗歌都写到女中学生的肚子里去了,女中学生的肚子又藏不住事,事情就大了。哈桑是在临毕业不足一个月的时候让校方开除的。叶雅林就是让鬼迷了心窍,刚刚毕业便和哈桑结婚了。新婚之夜才子哈桑用天蓝色签字笔在叶佳人的胸脯上写下了两行诗:年轻人的错误总有上帝原谅
我的错误因为你而越发芬芳哈桑流泪了,叶雅林也流了泪。
结婚后哈桑依附在叶雅林的身边生活,决心静下心来好好写诗。后来写出毛病来了,写之前总要喝酒,酒不下肚子身体就找不到感觉。然而每次哈桑总要喝到大醉,醉了之后脑子里的诗〃永远不属于哈桑的手〃。很难办。后来哈桑说,决定亲自去干预生活了。先炒股,忙了好几天都没有能够弄到钱,罢了。后来哈桑结交了一批朋友,开始做起了生意,先是电脑,再是装潢,最后总算开了一家小面馆。每一次都像哈桑写诗,尚未落笔胸中的激情便呼啦啦汹涌,但是两行之后便不行了,浪峰与浪谷一平均,即刻如止水一般平整。好歹面条店是开起来了,哈桑只做了四十天,四十天之后哈桑十分忧伤地离开了。他忍受不了〃中国人的吃相〃。他撕下一张备课纸,向叶雅林交待了辞职不干的全部原因:中国人,你的吃相总是那么恶!
啃包子,啃锅贴,
尤其是吃面条!叶雅林望着丈夫的新作,伤心地说:〃我晚几年生孩子,供你,养你,养到你能自立的那一天!〃
叶雅林流泪了。哈桑也流了泪。哈桑擦完泪水便给他的爱妻献上了半首诗:给Y·L
尽管我是你的丈夫
但女人终究是人类的母亲
……每天晚上叶雅林老师都要到校外兼课。不是上历史,而是讲童话。一个老板的七岁儿子患上了失眠症,没有童话是睡不进去的,老板的童话讲完了,老板太太的童话也讲完了,讲完了就得找人,叶雅林老师是老板家第七位童话叙述者,她的童话都是历史故事改编的,孩子爱听,大人也爱听。孩子很快就喜欢上叶雅林老师了,赏给她一百元人民币,叶老师不好意思要,孩子他妈就说:〃孩子给你,你就拿着。〃叶老师就拿着。
星期一的晚上叶老师准时去上班,哈桑一个人在家里喝闷酒,把心情给喝坏掉了,哈桑从抽屉里搜索了一些碎钱,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到生活里头找点意思。哈桑来到电子游戏室,远远地看见一个女人坐在角子机前,她叼着烟,穿了一件很短的裙子,两条腿分得很开,叉着跷在那里。一条大腿上放着烟缸,一条大腿上放着角子,哈桑走到她的身后去,替她观察角子机里的局势。哈桑只看了两眼就把手伸到角子盒里去了,替她投进去一枚。女人还没有回过头来,角子机便响了,咣丁咣当吐出来一串。女人取下香烟,弹掉烟灰,歪着下唇对哈桑笑起来,说:〃手气不错嘛。〃哈桑也笑了笑,说:〃要看摸到什么了。〃女人一听这话就开始认真打量哈桑,不像生意人,不是数票子的主,便开始往文人上猜。教书匠也不像,没那胆。哈桑往四周瞟了两眼,欠一欠身子,说:〃换个地方玩玩。〃女人话里有话地说:〃你赌得起吧?〃哈桑没有正面回答,说:〃赌的意思不在钱,赌的是胆子。〃女人知道不是跑码头的老客,老客只管价钱,不生事。这年头只有小文人还在学孔雀,交尾之前抖弄几下屁股后头的几根骚毛。他们是不嫖的,要弄花样,以爱的方式做嫖的事情。真是少花钱,多办事。哈桑看了看表,十分夸张地说:〃你瞧你,天都快亮了。〃女人很疲惫地笑一笑,眨巴眼睛,想努力着脸红,没红起来。女人和一个东北壮汉子在床上〃整〃了一下午,却没有捞到什么票子,心情正不好,想在星期一晚上好好玩玩的,放松一下,就遇上哈桑这么一个〃冤大头〃。女人咬住下唇,对自己说,我他妈的先消遣消遣你这个穷酸娃子再说。女人低下头,伤心地说:〃你走吧,别拿我们开心,我知道你有老婆孩子的。〃哈桑盯住女人,无声地摇头,似乎在怪她不晓事理,好半天才说:〃俗了。两码子事。〃
〃什么两码子事嘛。〃
〃两码子事。俗了。〃
伤心的插曲(二)
但女人还是带哈桑走了。女人叫了一辆出租车,把哈桑带到了一幢楼的四楼上去。哈桑一进门就闻到了一股内分泌的燠杂气味。哈桑走到窗前,这座大楼居然就在幼儿师范学校的后身,站在四楼还能看见溟池呢,溟池的再那边不就是诗人哈桑的家么,这一刻的溟池真是漂亮,墨黑墨黑的像抒情诗人的瞳孔,眨都不眨一下。女人关上门,身子贴在门板上,两只手背在身后,不动,看他的手段。无聊的时候捕鱼是一乐,做一条小银鱼让傻瓜去捕也是一乐,的确是很好玩的,就是贴上一回生意又能有什么,反正也亏不掉什么的。哈桑拉上窗帘
,回过头来,走到她的面前,两只手支在门上,把女人关在怀里了。女人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哈桑吻她一口,说:〃君子先动口,再动手。〃这么说着竟把她抱起来,十分孟浪地丢在席梦思上,女人在席梦思上颠了几下,生气了,很不高兴地说:〃怎么这样?〃哈桑用身子压住她,十分熟稔地把她扒了,脸上的赘疣闪耀出白色的油光,看上去无比地淫邪与下流。女人突然生出一股厌恶,就是给钱姑奶奶也不肯和他干的,女人厉声说:〃放开,你怎么这样?〃哈桑说:〃装淑女有什么劲,我一眼就看出你了。〃
女人推了他一把,说:〃你一眼看出什么了,你他妈的买双鞋还得问问价!〃哈桑摁住她的手,又吻了一回,说:〃告诉我,你是什么鞋?〃女人的挣扎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的,女人正色道:〃放开,你下来!〃哈桑不下来,说进去就进去了,真的是说时迟,那时快。女人原想逗他解解闷的,没料到居然栽在这种东西的手上。哈桑开始动,女人想收住身子,但收不住,只好跟着他动,一边动一边骂:〃下作,下作。〃
哈桑弄完了,躺下来,长长地一声叹息。女人躺在一边大口大口地换气。哈桑拍拍她的腿,说:〃知足吧。你知道你和谁上过床了?——你和著名诗人在床上共过事呢,我的名字可是上过世界名人录的。〃女人不说话,她咽不下这口气,女人坐起身子,说:〃你少废话,给钱,一千五。〃哈桑说:〃又俗了。〃女人说:〃嫌俗你给三千,——你给钱。〃哈桑拽过上衣,点上烟,平静地说:〃钱我是不能给的,——那成什么了?我从不做那种事的。做你们这种事的女人,不和名人厮守能有什么大出息?自古就有娼妓成了大明星的,名垂青史呢,凭什么?马湘兰身后有王登,柳如是身后是钱谦益,董小宛有冒辟疆,李香君有侯方域,卞玉京有吴伟业,侯慧卿有冯梦龙,而你呢?——有我。你总不会不想成名罢?〃女人踹了他一脚,有些气急败坏,说:〃我要成名做什么?——给钱!你他妈给不给钱?〃哈桑摇摇头,开始套衣服,忧伤地说:〃俗。钱我是不能给的,再说我也没有,要钱没有,要诗我可以送你一首。〃
诗人哈桑在回家的路上忽略了一个重要细节,那个女人跟踪他了。战争年代大部分女间谍都是娼妓,而和平时期娼妓们都能成为间谍,这真是诗人哈桑的大不幸。那个女人一直跟到哈桑的楼下,一直看见哈桑进门,一直看见哈桑的窗口亮起灯光。女人从幼儿师范学校退出来,打了两个寻呼,把哈桑家的准确地址留到朋友的汉显寻呼机上去,随后叫了一辆出租,到电子游艺厅去继续她的角子游戏。叶雅林老师从校外归来的时候教工楼的空地上围了好几圈师生,有人正在楼上大叫,伴随着一阵打砸,好像是在自己的家里。接下来三四个男人真的从她的家门口出来了,他们一路走一路骂,骂得极难听,但却是打完了、砸过了的解气口吻。叶雅林老师听出了灾难种种,她从那些骂人的话里听出来了,灾难就在她的家里,伴随着窗口的灯光呈现出生存的癔态,呈现出夜间的骇人的局面。叶雅林老师没有敢露面。她躲在暗处。叶雅林老师感谢上帝留给她一块黑暗。这块温柔仁慈的黑暗挽救了她。至少,在某一个时刻黑暗帮助了这个辛苦与痴情的古典女人。
哈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点半钟,昨天晚上他被揍得不轻,嘴里头出了很多血。客厅里躺了许多器皿的碎片。整个家像农贸市场上的生猪,被解构得面目全非。哈桑坐起来,吸了一支烟,突然记起来叶雅林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哈桑胡乱吃了几块饼干,倒下头又睡了。这个回头觉一直睡到下午两点。下午两点诗人哈桑真的饿空了,就叫了几声妻子的名字,没人应。哈桑下了楼,打算到门口吃一碗阳春面。刚走了两步听到溟池那边响起了纷乱的脚步声,有人尖叫说〃漂上来了〃。哈桑不关心溟池里的事,那些都是小市民的混杂故事,和诗人永远沾不上边的。哈桑坐在小店里头吃了一碗面条外加十只锅贴。饱了。这时候有人从校门口出来,说,叶雅林老师的尸体从溟池底下漂上来了。
无人承包
叶雅林老师的尸体被人捞了上来,平放在溟池边的水磨石凳面上。她的上衣口袋里有一条小鱼,活的,张大了嘴巴正在毫无意义地呼吸。叶老师的两只手攥成了拳头,拳头里全是黑色的淤泥。哈桑走到池边的时候所有师生全散去了,人们的目光里头有了许多浮动的东西,如受惊的小鱼,晶晶亮亮地疾速飞窜。
最早对叶老师之死做出反应的是邢老师。邢老师赶在下班之前找到了学校的支部书记,
明确表示,由于〃突发的不可抗力之因素〃溟池他是不想再承包了。书记正和校长一起闷着脑袋抽烟,好半天回不过神来。但书记表示〃理解〃。邢老师把自己的话复述过一遍,书记无力地抬起手,朝手背的方向掸了掸,没有再说话。邢老师看见一截长长的烟灰掉落在地上,很快退着脚步出去。
溟池再一次成为热点,但是溟池第一次不是作为事态的中心,而是作为事态的背景被人们所关注、所谈论。在这次谈论中〃承包〃这个话题被人们舍弃了,人们开始追踪诗人哈桑与他的妻子叶雅林之间的隐秘生活,即隐私。人们传播、创造、补充、发挥,故事的脉络比生活自身还要清晰、完整、因果相联、合缝合榫。死去的人是不朽的,他们的生命一定会在人们的猜测和设定中重新生活一次,乃至于重新辉煌一次。人们用气声、耳语以及投入的激情描述和重复死者的往事,所有的人都是当局者,只有死者自身在冥冥之中悄然旁观。这个热门话题被持续了两个星期,是语文组的倪老师为这个热门话题做了最后总结。倪老师远远地望着溟池,这个昔日的荷塘,深情地说:〃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魂。〃这是《红楼梦》里头的句子,湘云和黛玉联出来的五言诗,又凄清又阴冷,听得老师们心里头凛凛的。人们也意识到似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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