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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圣经-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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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宵夜战之後,窗外开始泛白。他去厕所洗了个脸,凉水让头脑清醒了一些,眺望窗外远处,一片片灰黑的瓦顶,人们大都在睡梦中还没苏醒,只有白塔寺那座圆顶染上了晨曦,越益分明,他第一次意识到他大概就是个潜藏的敌人,要苟活就不能不套上个面具。
“请注意关车门,下一站是太子站,”说的是广东话,又说一遍英语,你打了个盹,坐过站了。这香港地铁比巴黎的乾净,香港乘客比大陆人守秩序。你得下一站再往回坐,回到旅馆打个盹,不知今宵酒醒何处,总之在床上,身边还有个洋妞。你已不可救药,如今可不就是个敌人,你正在走向地狱,回忆对他来说如同地狱。
8
“说说你那中国女孩?她现在怎样?”马格丽特把手上的酒杯放下,抬起精、心画过又浓黑又长的睫毛,在小圆桌的对面望著你。
“不知道,想必总还在中国吧,”你含含糊糊,想绕开这话题。
“为什麽不让她出来?你不想她一.”她盯住你问。
“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还说这干甚麽,要不提起也就忘了。”你尽量说得很平淡,此刻要的是同地调情。
“那你怎麽还记得我?那一夜,第一次在你家见面?”
“这很难说,有时一丁点细节会记得很清楚,有时!那怕当时很熟的人连名字都忘了,有时整年整年的,怎麽过的竟全然想不起来——”
“她的名字你也忘了?”
“马格丽特!”你捏住她手说,
“回忆总令人沉重,还是谈点别的吧。”
“那也未必—也有美好的回忆,尤其是爱过的人。”
“当然,可过去了的宁可忘掉。”你一时还真叫不起那女孩的名字,唤起的只是某种痛楚,那声音和容貌也模模糊糊了。
“你也会忘了我?”
“这麽活生生,这麽生动!怎麽能忘?”你盯住她睫毛下阴影挡住的眼睛,避开这话题。
“那她—那女孩难道就不?”她并不避你的目光,也直勾勾注视你说,
“她那麽年轻,小巧可爱,还那麽性感,在我对面,手箍住裙子包著两腿,可裙褫下垂,正好看见她里面甚么也没穿,要知道那时候是在中国,这印象很深。”
“很可能,听见敲门那时没准儿还正在做爱呢。”你咧嘴做个微笑,乾脆别装正经。
“你也同样会忘了我,还不用多少年。”她把手抽了回去。
“可这不同,很不一样!”你只好辩解二时没词,说得也不聪明。
“对男人来说,女人的身体管她是谁,都那麽回事。”
“不!”
你又能说甚麽呢?每个女人都想证明非同一般,床上那绝望的斗争,在欲望中去找寻爱,总想肉欲过去之後还留下点甚麽。
这蓝桂坊小街最时髦的听酒吧里,隔个小圆桌,你同她面对面靠得很近,努力捕捉她的目光。音乐摇滚,挺响,嚎叫的是英语。蓝幽幽的萤光灯下白衣衫哲哲发亮,柜台後打领结调酒的男人和引座的女郎都是高个子的西方人。她一身黑衣服,影影绰绰,嘴唇勾画得分明的红唇膏发亮,萤光下呈暗紫色,像个幻影,令你迷惑。
“只因为是个西方女人?”地盯住你,眉头微蹙,声音来得也好像很远。
“不单单西方女人,怎么说呢,你女人味十足,可她再怎么说,还是个女孩子。”你显得轻佻,调笑道。
“还有甚麽不同?”她似乎要问个水落石出。
从她一眨不眨的眼睛里你看出狡黠,便说:
“她还不会吸吮,只是给予,还不懂享乐…”
“这每个女人自然都会,或早或晚…”她收回目光,画过睫毛的眼帘垂了下来。
你想到她肉体起伏波动,又僵硬还又柔软,她那润湿、温香和喘息都唤起你的欲望,便狠狠说又想她了。
“不!”她断然说,
“你想的不是我,不过想从我身上得到补偿。”
“哪儿的话!你很美,真的!”
“我不信你的话,”她低下头,用指尖转动酒杯,这小动作也是种诱惑,随後又抬头笑了,袒露出头影挡住的乳沟,说:
“我太胖了。”
你刚要说不,她却打断你:
“我自己知道。”
“知道甚麽?”
“我讨厌我这身体。”她突然又变得很冷,喝了口酒,说:
“得了,你并不了解我,我的过去,我的生活,你不知道。”
“那么,说说!”你挑逗她说,
“当然很想了解,甚么都想知道,你的一切。”
“不,你想的只是同我性交。”
得,你只好解嘲:
“这也没甚麽不好,人总得活,要紧的是活在此时此刻,过去的就由它去,彻底割断。”
“可你割不断的,不,你割不断!”她就这麽固执。
“要就隔断了呢?”你做了个鬼脸,一个严肃的妞,中学时数学大概满好。
“不,你割不断记忆,总潜藏在心里,时不时就冒出来,这当然让人痛苦,但也可以给人力量。”
你说回忆也许给她力量,对你来说却如同噩梦。
“梦不是真的,可回忆都是确有过的事,抹杀不掉。”她就这麽较劲。
“当然,再说也未必就过去了,”你叹口气,顺著地说。
“随时都可能再来,要不提醒的话,法西斯主义就是这样。如果人都不说,不揭露,不谴责,随时都会复活!”她越说越起劲,似乎每个犹太人的苦难都压在她身上。
“那麽,你需要痛苦?”你问她。
“这不是需不需要的问题,痛苦确确实实就在。”
“那麽,你要把全人类的痛苦都承担在你身上?至少是犹太这个民族的苦难?”你反问她。
“不,这个民族早就不存在了,他们流散在全世界,我只是一个犹太人。”
“这岂不更好?更像一个人。”
她需要确认自己的身分,你怎么说呢?恰恰要摘掉你身上这中国标签,你不扮演基督的角色,不把这民族的十字架压在身上!你没压死就够幸运的了。讲政治她还大嫩,作为女人又大有头脑,当然後两句话你没说。
几个时髦的香港青年进来了;有扎马尾辫子的,也都是男生。引座的高个子金发女郎让他们在你们旁边的桌前坐下。他们中一位对引座女郎说了句甚麽,音乐挺响,那女郎弯腰俯身,听完一笑,露出的牙萤光灯下也白皙皙发亮。又挪过一张小圆桌,显然他们还有约。两位男生相互摸了摸手,都文质彬彬,开始点酒。
“九七以後,还允许同性恋这样公开聚会吗?”地凑近你,在你耳边问。
“这要在中国,别说公然聚会,同性恋要发现了得当成流氓抓去劳改,甚至枪毙。”你看到过公安部门内部出版的文革时的一些案例。
她退回靠在椅背上,没再说甚麽,音乐依然很响。
“是不是去街上走走?”你提议。
她挪开还剩点酒的杯子起身,你们出了门。这小街霓虹灯满目,人来人往非常热闹。
一家接一家酒吧,还有四元较雅致的糕饼店和小餐馆。
“这酒吧还会存在吗?”她问的显然是九七年之後。
“谁知道?都是生意经,只要能赚钱。这民族就是这样,没有德国人的忏悔精神,”你说。
“你以为德国人都忏悔吗?八九天安门事件之後,他们照样同中国做生意。”
“可不可以不谈政治?”你问。
“可你躲不开政治,”她说。
“能不能就躲开一会?”你似笑非笑,尽量问得有礼。
地望了望你,也冲你一笑,说:
“好,那我们去吃饭,我有些饿了。”
“中餐还是西餐?”
“当然吃中餐。我宣口欢香港,总这样热闹,吃得好,又便宜。”
你领她进了一家灯光明亮的小餐馆,熙熙攘攘,顾客满堂。她同胖胖的侍者讲中文。你叫了地风味小菜,要瓶绍兴老酒。侍者拿来瓶浸在热水桶里的花雕,摆上酒壶,酒盅里又搁了话梅,笑嘻嘻对她说:
“这位小姐的中文可是——”他竖起大拇指,连连说:
“少见!少见!”
她高兴了,说:
“德国太寂寞,我无论如何更喜欢中国。冬天,德国那麽多雪,回家路上很少行人,人都关在家里,当然住房宽敞,不像中国,没你说的那些问题。我在法一克福住的虽然是顶楼,可整整一层。你要来的话,也可住在我那里,有你的房间。”
“不在你房里?”你试探问。
“我们只是朋友,”她说。
从饭店再出来,路上有滩积水!你走右边她绕左边,之後,路上两人也隔得很开。你同女人的关系总不顺当,不知甚麽地方触礁了,便凉在那里。你大概已不可救药,上床容易了解难!无非匆匆邂逅,解解寂寞。
“我不想就回旅馆,街上走走吧,”她说。
人行道边上有个酒吧,临街高高的大玻璃窗里灯光幽暗,男男女女都面对小台子上点的腊烛。
“进不进去?”你问,
“或是去海边,更加浪漫。”
“我生在威尼斯,就是海边长大的,”地驳回你。
“那应该算义大利人了,一个可爱的城市,总阳光灿烂。”
你想缓和一下气氛,说你去过圣马尔克广场,午夜时分广场上两边的酒吧和餐馆还坐满了人,靠海湾的那边…个乐队在露天下演奏。还记得演奏的是拉维尔的人波莱罗一,那旋律反覆旋飘逸在夜色中。广场上来往的姑娘们手腕、脖子或头发上扎个小贩卖的夜光圈,绿莹莹的四处游动。出海的石桥下一对对情侣,或坐或躺在船头高翘的孔多拉里,船夫悠悠划著,有的船头还挂盏小灯—滑向黑幽幽平滑的海面。可香港没这份雅趣,只是吃喝和购物的天堂。
“那也是为游客设计的,”她说,
“你是去旅游?”
“那时还没这份奢侈,是意大利1个作家组织请的。当时想,要在威尼斯住下来,找个意大利妞该多美妙。”
“那是一座死城,没有一点生气,就靠旅游维持,没有生活,”她打断你。
“无论如何,那里的人还是过得挺快活。”
你说你回到旅馆时已经深夜,街上没有行人,旅馆前两个义大利姑娘还自得其乐,围绕地上放的个手提录音机跳舞,你足足看了好一会。她们好开心,还冲你说笑,说的是义语,你虽然不懂,可显然并非是外来的游客。
“幸亏你不懂,逗你呢,”她冷冷说,
“两个婊子。”
“没准,”你回想了一下,
“可毕竟挺热情可爱的。”
“义大利人都热情,可爱不可爱就很难说了。”
“你是不是有点太苛刻?”你说。
“你没招呼她们?”她反问。
“花不起这钱,”你说。
“我也不是婊子。”她说。
你说是她谈起义大利的。
“我再也没有回去过。”
“那么,不谈义大利好了。”
你望了望他,十分扫兴。
回到旅馆,进了房间。
“我们不做爱好吗?”她说。
“行,可这张大床分不开。”
你一筹莫展。
“我们可以一人睡一边,也可以坐著说话。”
“一直说到天亮?”
“你没有同女人睡在一起不碰她?”
“当然有过,同我前妻。”
“这不能算,那是你已经不爱了。”
“不仅不爱,还怕她揭发——”
“同别的女人的关系?”
“那时候不可能再有别的女人,怕揭发我思想反动。”
“那也是因为她不爱你了。”
“也因为恐惧,怕我给她带来灾难。”
“甚麽灾难?”
“这三一言两语无法说得清。”
“那就不说好了。你没有同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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