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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仇记-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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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机长出了一口气,神情复杂地看了王三一分钟,然后,走回到他的车边,钻进汽车,缓缓地把车开走了。王三满怀悲哀地目送着紫红轿车,发现它跑得很慢,好像一条挨了沉重打击的狗。
王三从人行道上爬起来,找了一棵法国梧桐当靠山,先是站着,后来背沿着树往下滑,慢慢地就坐在树根上了。他身上冷汗淋漓,畏畏缩缩地去看那斑马线,一看到那两道乌黑的轮胎擦痕,他就像被电击了一样全身抽搐起来。他深刻地体会到了:真正的恐怖不是死,而是死里逃生后的后怕。他想方才要是司机的反应稍微慢一点,自己就葬身车轮之下了。他仿佛看到了自己血肉模糊的尸体,挤出的肠子,涂在斑马线上的脑浆。他眼泪又一次涌出来。恐怖与自卑一起折磨着他。我怎么这样笨?我怎么这般窝囊?他想,这个大城市太可怕了。苏北一望无际的原野出现在他的眼前,那平坦的乡间土路上,行走着悠闲的黄牛,田野里风动着碧绿的稼禾,弯曲的河道里缓慢流动着清明的水,水边生长着茂密的芦苇,鸟儿鸣叫,牧歌响亮。他想起了昨天写过的条目《闲适》:闲适是一种恬适、雅静的诗歌风格。追求舒适、闲静,原是古代封建文人的一种生活情绪,是统治阶级享乐主义的一种表现形式,带有明显的阶级烙印。他想这样的解释纯属胡说八道。他准备回家后立即重写《闲适》条目。又有几个中学生模样的大男孩骑着自行车从斑马线上横穿过去,来往的汽车都为他们减速。他开始痛恨自己,勇气缓慢地生长起来。你是堂堂的大学教师,在这个城市里有正式的户口,你是这城市的一个光明正大的市民,难道连条马路都过不去吗?他站起来,四下里望望,并没发现有谁在注意自己。他拍拍裤子上的土,整整衣服,挺起胸膛,他下决心像那粉红姑娘一样,大摇大摆地横穿斑马路,他鼓励着自己,你没有任何理由自卑!你一定能安全地穿过马路!不是人怕汽车,而是汽车怕人。
他第三次站在人行横道的边缘上,那两道乌黑的擦痕又一次让他的脑袋膨胀,刚刚鼓舞起来的勇气又差不多消耗殆尽了。他想:索性回家去吧,对妻子撒个谎,就说杂货店里的拖把卖光了。
这时,一个好机会降临了。他先是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叽叽喳喳的叫声,继而就看到某幼儿园的几十名孩子,由两位阿姨领着,向人行横道走过来。两位阿姨,一在队伍的前头,一在队伍的后头,她们两位扯起一根长长的红绳子,孩子们的手腕都套在绳子扣上仿佛红枝条上结着一串果实。
他听到前头的阿姨说:“抓好绳子,过马路了。”
他非常想伸手抓住那红绳子。
孩子的队伍慢慢地穿过马路,来往的车辆都停了下来。这情景感动得王三鼻子酸溜溜的,他感到这个城市里美好的东西确实不少。
他在幼儿队伍的掩护下,跨越了斑马线。
王三挤进了杂货商店,寻找卖拖把的柜台。找到了。有两位穿着白制服、胸脯上别着号码牌的女售货员正在诡秘地谈论着什么。他猥猥琐琐地靠到柜台前,他看到售货员用蔑视和厌恶的目光看着自己。他立即感到自惭形秽。他仿佛闻到了自己身体正在散发着动物园中的动物身上那种腐臭的味道,他简直不敢前进一步了。两个女售货员,一个很年轻,另一个很老。老的脸上有一块月牙形的明亮疤痕,年轻的一脸雀斑。她们丑陋的容貌使他的自卑感消失了不少。他想我是大学教师,你们俩不过是两个站柜台的,有什么了不起!这样想着他靠到了柜台前,并且用双手按住了柜台上的玻璃。这时他闻到了狐狸的味道。他想这两个女人中必有一个有狐臭、或者两个都有狐臭。他的腰笔直地挺起来。他说:
“同志,我买个拖把。”
幽默与趣味(4)
脸上有疤的老女人看了他一眼,用手掌扇着鼻子前的空气说:
“什么味道?”
他感到她的眼睛盯着自己。脸上有雀斑的小女人也用手扇着风说:“真臭!”
王三感到脸皮燥热起来。他降低了声音说:
“师傅,我买根拖把。”
老女人从背后抽出一根蓝红两色布条扎成的拖把递过来,恶声恶气地说;
“六块四毛九!”
王三更喜欢那根用白布条结扎成的拖把,但他不敢麻烦女售货员。慌慌张张地从兜里往外掏钱,却发现口袋里空空荡荡。汗水一下子流满了脸。他记起自己出门时忘了拿钱。他脸上流汗是因为空麻烦了售货员。
王三结结巴巴地说:
“对不起,我的钱、我的钱丢了……”
他又一次撒了谎。
老售货员仇视着他,把拖把从柜台上拿起,狠狠地扔到身后的拖把堆里。
“对不起……”王三连连道歉着,“实在是对不起……”
雀斑脸售货员又跟疤脸售货员诡秘地交谈起来,好像王三的道歉连放屁都不如。
王三悲愤交加地走出杂货商店。
斑马线又横在了他的眼前。
有两位腰扎皮带,臂戴红袖标的老年妇女正在横过马路,王三立刻跟上了她们。他知道这些蹒跚着“解放脚”的老太太都是业余警察。她们上管国家大事,下管鸡毛蒜皮,权力大得无边无沿,连警察都怕三分。跟着她们过马路万无一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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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越了约有四五条斑马线时,王三一眼看到了那两条乌黑的轮胎擦痕,他的心一下子抖了起来。———也是该着出事,这时恰好又响起一声尖利的刹车声,王三像只被热水猛泼着的鸡一样,条件反射地扑到一个老太太胸前寻求保护———也许他的手碰到了那老太太的乳房了吧?———老太太尖叫一声,伸出五根尖锐的手指,在大学教师的瘦脸上抓了一把。他感到脸上火辣辣的。看到那两个老太太虎视眈眈地逼上来,他仓皇地后退着,甚至忘了躲避车辆。他听到老太太骂:
“流氓!竟敢占老娘的便宜!”
“不不不,”他举着双手辩解着,“我不是故意的……我是大学教师,知识分子……”
“哼!中国的事坏就坏在你们这些知识分子手里!”老太太骂着,把双手举到王三面前,那十根弯曲的手指像老鹰的爪子一样,闪烁着钢铁一样的光芒。王三一阵胆寒,顾不上辩解。忘了车辆,掉转身子,踩着斑马线,往马路对过窜去。
他听到身前身后身左身右都响起“嘎唧嘎唧”的紧急刹车声,他感到自己的脑袋像气球一样炸裂了。他跑上人行道,看到那些诸如“抓流氓”、“抓小偷”“抓坏人”的时代熟语像一根根雪白的木棍子,在他的头上纵横交错地飞舞着,逃生的念头鼓舞着他的双腿。他感到自己跑得空前的快。
大学教师在人行道上飞跑着,迎面驰来的许多自行车躲躲闪闪地给他让着路。他看到自行车上那些红男绿女们惊讶的、兴奋的神情。他没有一丝一毫的疲倦感,却感到一种因为衣服急剧摩擦皮肤而产生的微弱快感,为了增强这快感他加速地奔跑,后来他感到自己整个人都浸泡在幸福的潮水里了。他感到四肢矫健灵活,犹如森林中的猿猴;身体浑圆滑溜,宛如淤泥中的泥鳅。他婉转自如地在自行车的密林中游动着,无数次的,都是当急速冲来的自行车即将闯上自己的身体时而自己身体一侧就回避了。路边的树木刷着白石灰的树干像一排等距排列的士兵,一个砸着另一个,连绵不断地扑倒在地。体育场的绿色铁栅栏像剪刀一样剪着他的身影。他感到这次奔跑正是二十年前在故乡河边那次狂奔的继续。那次他是追赶爱情,那次他与同班女生汪小梅看完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被保尔·柯察金与林务官女儿冬妮娅的爱情深深地麻醉着,他们尝试着接了一次枯燥无味的吻之后便开始追逐,模仿着保尔和冬妮娅的追逐。汪小梅是学校里的田径明星,正好扮演着善跑的冬妮娅。王三那时是个满头乱毛的野小子,恰好符合了保尔的身份。他们在河边上,踩着柔软的绿草飞跑,在奔跑的过程中因为衣服摩擦皮肤王三的快感产生了,在追逐汪小梅的狂奔中王三进入了青春期。
幽默与趣味(5)
那时河边的芦苇如轻浪一浪一浪追逐着,那时河中的流水像一匹明晃晃的绸缎,那时在狂奔结束时汪小梅按照书上的程式把后背靠在王三的胸膛上,那时王三突破了书上的程式发展了保尔·柯察金,胆怯地用手按住了汪小梅的小青苹果一样的坚硬乳房,那时汪小梅回头捅了王三一拳又踢了王三一脚,红着脸骂王三流氓,说王三不照着《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本青年教科书去做。那时王三还想狡辩那时汪小梅说保尔根本没摸过冬妮娅。那时王三说肯定摸了只不过作者怕羞把这细节省略了。那时两个人为这问题争论不休,那时王三只好说我错了我今后一定改正,那时他嘴里认着错眼睛却着了魔般地盯着那两个青香蕉苹果盯得汪小梅满脸挂彩。那时他又按捺不住地伸出手去抚摸苹果,他想像着那苹果上还挂着一层白粉霜呢。那时汪小梅半推半就是一朵“豆蔻开花二月初”满面的娇羞,那时王三霸蛮强硬。那时汪小梅咕嘟着小嘴像个花骨朵儿说不让你摸不让你摸男人摸了长得快长得大俺姐说男人手中有酵母一摸就发了馒头。那时王三根本不听她的莺歌燕语硬摸了,她一声呻吟少女时代结束了。那时他们又接了一次吻这一次跟上一次感觉大不一样,他感到她的身体烫得像感冒病人一样她的呻吟像一个成熟的妇人了。那时他就模模糊糊地意识到爱情是一种发展迅速的病毒。那时他与汪小梅好得如胶似漆,那时他的酵母使汪小梅如雨后春笋一般茁壮拔高,很快就高出了王三一个头,两个头,后来汪小梅被选拔到省里当了排球运动员。现在王三自己感觉到跑得比那次还要潇洒,他甚至忘记了自己为什么狂奔,好像他不是一个被追赶逐的“流氓”而是一个追逐逝去青春与爱情的健将。当!一声破锣响;咚咚咚,一阵乱鼓鸣;他从迷醉中惊醒了。
气喘吁吁、筋疲力尽的大学教师王三从浪漫的少年梦中解脱出来,满身冒着热汗,跌在了这个腐臭城市的人行道上。在一排绿色的铁皮垃圾桶旁,他踩着一快西瓜皮,像无聊的滑稽剧中的丑角一样,夸张地挥舞着手臂,滑行了数米,然后沉重地跌在垃圾桶之间。他的身体像一枚炸弹,轰起了成群结队的苍蝇。他想干脆就死在这里罢了,但远远地看到由那两位红袖标老大娘率领着的追捕大军正呐喊着逼近。巨大的恐怖动员起大学教师最后的气力,他跳起来,继续往前跑。这时又一声破裂的锣响在他的耳畔炸开,紧随着锣声还有咚咚的擂鼓声。他歪了一下脸,看到毒辣的阳光底下,摆着一张方桌,桌上摆着一盆开败了的君子兰,桌周站着几位老太太,插着几面油腻的彩旗,旗在阳光中垂着头,老太太们则敲着锣打着鼓,满脸油汗闪光,神情极为生动。一个瘪嘴的老大娘颤悠悠地喊:开展全民灭鼠运动———人人有责哪———咣,咚咚咣———王三被这些业余警官们吓破了苦胆,绕着他们向一条窄街窜去。他听到后边那两老太太在喊:“老姐妹们,截住那个流氓呀!”王三一回头,看到正在进行灭鼠宣传的那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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