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彷徨-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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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我们有一个局面。毛家屯毛资甫的大儿子在这里了,来请阳宅先生〔6〕看坟地

去的,手头现带着二百番〔7〕。我们已经约定,晚上凑一桌,一个我,一个老钵,

一个就是你。你一定来罢,万不要误事。我们三个人扫光他!”

老杆——高老夫子——沉吟了,但是不开口。

“你一定来,一定!我还得和老钵去接洽一回。地方还是在我的家里。那傻小

子是‘初出茅庐’,我们准可以扫光他!你将那一副竹纹清楚一点的交给我罢!”

高老夫子慢慢地站起来,到床头取了马将牌盒,交给他;一看手表,两点四十

分了。他想:黄三虽然能干,但明知道我已经做了教员,还来当面毁谤学堂,又打

搅别人的豫备功课,究竟不应该。他于是冷淡地说道:

“晚上再商量罢。我要上课去了。”

他一面说,一面恨恨地向《了凡纲鉴》看了一眼,拿起教科书,装在新皮包里,

又很小心地戴上新帽子,便和黄三出了门。他一出门,就放开脚步,像木匠牵着的

钻子似的,肩膀一扇一扇地直走,不多久,黄三便连他的影子也望不见了。

高老夫子一跑到贤良女学校,即将新印的名片交给一个驼背的老门房。不一忽,

就听到一声“请”,他于是跟着驼背走,转过两个弯,已到教员豫备室了,也算是

客厅。何校长不在校;迎接他的是花白胡子的教务长,大名鼎鼎的万瑶圃,别号

“玉皇香案吏”〔8〕的,新近正将他自己和女仙赠答的诗《仙坛酬唱集》陆续登在

《大中日报》上。

“阿呀!础翁!久仰久仰!……”万瑶圃连连拱手,并将膝关节和腿关节接连

弯了五六弯,仿佛想要蹲下去似的。

“阿呀!瑶翁!久仰久仰!……”础翁夹着皮包照样地做,并且说。

他们于是坐下;一个似死非死的校役便端上两杯白开水来。高老夫子看看对面

的挂钟,还只两点四十分,和他的手表要差半点。

“阿呀!础翁的大作,是的,那个……。是的,那——‘中国国粹义务论’,

真真要言不烦,百读不厌!实在是少年人们的座右铭,座右铭座右铭!兄弟也颇喜

欢文学,可是,玩玩而已,怎么比得上础翁。”他重行拱一拱手,低声说,“我们

的盛德乩坛〔9〕天天请仙,兄弟也常常去唱和。础翁也可以光降光降罢。那乩仙,

就是蕊珠仙子〔10〕,从她的语气上看来,似乎是一位谪降红尘的花神。她最爱和

名人唱和,也很赞成新党,像础翁这样的学者,她一定大加青眼〔11〕的。哈哈哈

哈!”

但高老夫子却不很能发表什么崇论宏议,因为他的豫备——东晋之兴亡——本

没有十分足,此刻又并不足的几分也有些忘却了。他烦躁愁苦着;从繁乱的心绪中,

又涌出许多断片的思想来:上堂的姿势应该威严;额角的瘢痕总该遮住;教科书要

读得慢;看学生要大方。但同时还模模胡胡听得瑶圃说着话:

“……赐了一个荸荠……。‘醉倚青鸾上碧霄’,多么超脱……那邓孝翁叩求

了五回,这才赐了一首五绝……‘红袖拂天河,莫道……’蕊珠仙子说……础翁还

是第一回……这就是本校的植物园!”

“哦哦!”尔础忽然看见他举手一指,这才从乱头思想中惊觉,依着指头看去,

窗外一小片空地,地上有四五株树,正对面是三间小平房。

“这就是讲堂。”瑶圃并不移动他的手指,但是说。

“哦哦!”

“学生是很驯良的。她们除听讲之外,就专心缝纫……。”

“哦哦!”尔础实在颇有些窘急了,他希望他不再说话,好给自己聚精会神,

赶紧想一想东晋之兴亡。

“可惜内中也有几个想学学做诗,那可是不行的。维新固然可以,但做诗究竟

不是大家闺秀所宜。蕊珠仙子也不很赞成女学,以为淆乱两仪〔12〕,非天曹所喜。

兄弟还很同她讨论过几回……。”

尔础忽然跳了起来,他听到铃声了。

“不,不。请坐!那是退班铃。”

“瑶翁公事很忙罢,可以不必客气……。”

“不,不!不忙,不忙!兄弟以为振兴女学是顺应世界的潮流,但一不得当,

即易流于偏,所以天曹不喜,也许不过是防微杜渐的意思。只要办理得人,不偏不

倚,合乎中庸,一以国粹为归宿,那是决无流弊的。础翁,你想,可对?这是蕊珠

仙子也以为‘不无可采’的话。哈哈哈哈!”

校役又送上两杯白开水来;但是铃声又响了。

瑶圃便请尔础喝了两口白开水,这才慢慢地站起来,引导他穿过植物园,走进

讲堂去。

他心头跳着,笔挺地站在讲台旁边,只看见半屋子都是蓬蓬松松的头发。瑶圃

从大襟袋里掏出一张信笺,展开之后,一面看,一面对学生们说道:

“这位就是高老师,高尔础高老师,是有名的学者,那一篇有名的《论中华国

民皆有整理国史之义务》,是谁都知道的。《大中日报》上还说过,高老师是:骤

慕俄国文豪高君尔基之为人,因改字尔础,以示景仰之意,斯人之出,诚吾中华文

坛之幸也!现在经何校长再三敦请,竟惠然肯来,到这里来教历史了……”

高老师忽而觉得很寂然,原来瑶翁已经不见,只有自己站在讲台旁边了。他只

得跨上讲台去,行了礼,定一定神,又记起了态度应该威严的成算,便慢慢地翻开

书本,来开讲“东晋之兴亡”。

“嘻嘻!”似乎有谁在那里窃笑了。

高老夫子脸上登时一热,忙看书本,和他的话并不错,上面印着的的确是:

“东晋之偏安”。书脑〔13〕的对面,也还是半屋子蓬蓬松松的头发,不见有别的

动静。他猜想这是自己的疑心,其实谁也没有笑;于是又定一定神,看住书本,慢

慢地讲下去。当初,是自己的耳朵也听到自己的嘴说些什么的,可是逐渐胡涂起来,

竟至于不再知道说什么,待到发挥“石勒〔14〕之雄图”的时候,便只听得吃吃地

窃笑的声音了。

他不禁向讲台下一看,情形和原先已经很不同:半屋子都是眼睛,还有许多小

巧的等边三角形,三角形中都生着两个鼻孔,这些连成一气,宛然是流动而深邃的

海,闪烁地汪洋地正冲着他的眼光。但当他瞥见时,却又骤然一闪,变了半屋子蓬

蓬松松的头发了。

他也连忙收回眼光,再不敢离开教科书,不得已时,就抬起眼来看看屋顶。屋

顶是白而转黄的洋灰,中央还起了一道正圆形的棱线;可是这圆圈又生动了,忽然

扩大,忽然收小,使他的眼睛有些昏花。他豫料倘将眼光下移,就不免又要遇见可

怕的眼睛和鼻孔联合的海,只好再回到书本上,这时已经是“淝水之战”〔15〕,

苻坚快要骇得“草木皆兵”了。

他总疑心有许多人暗暗地发笑,但还是熬着讲,明明已经讲了大半天,而铃声

还没有响,看手表是不行的,怕学生要小觑;可是讲了一会,又到“拓跋氏〔16〕

之勃兴”了,接着就是“六国兴亡表”,他本以为今天未必讲到,没有豫备的。

他自己觉得讲义忽而中止了。

“今天是第一天,就是这样罢……。”他惶惑了一会之后,才断续地说,一面

点一点头,跨下讲台去,也便出了教室的门。

“嘻嘻嘻!”

他似乎听到背后有许多人笑,又仿佛看见这笑声就从那深邃的鼻孔的海里出来。

他便惘惘然,跨进植物园,向着对面的教员豫备室大踏步走。

他大吃一惊,至于连《中国历史教科书》也失手落在地上了,因为脑壳上突然

遭了什么东西的一击。他倒退两步,定睛看时,一枝夭斜的树枝横在他面前,已被

他的头撞得树叶都微微发抖。他赶紧弯腰去拾书本,书旁边竖着一块木牌,上面写

道:桑桑科

他似乎听到背后有许多人笑,又仿佛看见这笑声就从那深邃的鼻孔的海里出来。

于是也就不好意思去抚摩头上已经疼痛起来的皮肤,只一心跑进教员豫备室里去。

那里面,两个装着白开水的杯子依然,却不见了似死非死的校役,瑶翁也踪影

全无了。一切都黯淡,只有他的新皮包和新帽子在黯淡中发亮。看壁上的挂钟,还

只有三点四十分。

高老夫子回到自家的房里许久之后,有时全身还骤然一热;又无端的愤怒;终

于觉得学堂确也要闹坏风气,不如停闭的好,尤其是女学堂,——有什么意思呢,

喜欢虚荣罢了!

“嘻嘻!”

他还听到隐隐约约的笑声。这使他更加愤怒,也使他辞职的决心更加坚固了。

晚上就写信给何校长,只要说自己患了足疾。但是,倘来挽留,又怎么办呢?——

也不去。女学堂真不知道要闹到什么样子,自己又何苦去和她们为伍呢?犯不上的。

他想。

他于是决绝地将《了凡纲鉴》搬开;镜子推在一旁;聘书也合上了。正要坐下,

又觉得那聘书实在红得可恨,便抓过来和《中国历史教科书》一同塞入抽屉里。

一切大概已经打叠停当,桌上只剩下一面镜子,眼界清净得多了。然而还不舒

适,仿佛欠缺了半个魂灵,但他当即省悟,戴上红结子的秋帽,径向黄三的家里去

了。

“来了,尔础高老夫子!”老钵大声说。

“狗屁!”他眉头一皱,在老钵的头顶上打了一下,说。

“教过了罢?怎么样,可有几个出色的?”黄三热心地问。

“我没有再教下去的意思。女学堂真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子。我辈正经人,确

乎犯不上酱在一起……。”

毛家的大儿子进来了,胖到像一个汤圆。

“阿呀!久仰久仰!……”满屋子的手都拱起来,膝关节和腿关节接二连三地

屈折,仿佛就要蹲了下去似的。

“这一位就是先前说过的高干亭兄。”老钵指着高老夫子,向毛家的大儿子说。

“哦哦!久仰久仰!……”毛家的大儿子便特别向他连连拱手,并且点头。

这屋子的左边早放好一顶斜摆的方桌,黄三一面招呼客人,一面和一个小鸦头

布置着座位和筹马。不多久,每一个桌角上都点起一枝细瘦的洋烛来,他们四人便

入座了。

万籁无声。只有打出来的骨牌拍在紫檀桌面上的声音,在初夜的寂静中清彻地

作响。

高老夫子的牌风并不坏,但他总还抱着什么不平。他本来是什么都容易忘记的,

惟独这一回,却总以为世风有些可虑;虽然面前的筹马渐渐增加了,也还不很能够

使他舒适,使他乐观。但时移俗易,世风也终究觉得好了起来;不过其时很晚,已

经在打完第二圈,他快要凑成“清一色”〔17〕的时候了。

一九二五年五月一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五月十一日北京《语丝》周刊第二十六期。

〔2〕《袁了凡纲鉴》即《了凡纲鉴》,明代袁黄采录朱熹《通鉴纲目》编纂而

成,共四十卷,清末坊间有刻本流行。袁黄,字坤仪,号了凡,江苏吴江人,明万

历进士,还著有《历法新书》、《群书备考》等。

〔3〕“人生识字忧患始”语见宋代苏轼《石苍舒醉墨堂》诗。

〔4〕菊月吉旦即夏历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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