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彷徨-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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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紧张起来,听它渐近,渐近,大概正到门口,要停下了罢,可是立刻听出,驶过

去了。这样的许多回,他知道了汽笛声的各样:有如吹哨子的,有如击鼓的,有如

放屁的,有如狗叫的,有如鸭叫的,有如牛吼的,有如母鸡惊啼的,有如呜咽的……。

他忽而怨愤自己:为什么早不留心,知道,那普大夫的汽笛是怎样的声音的呢?

对面的寓客还没有回来,照例是看戏,或是打茶围〔2〕去了。但夜却已经很深

了,连汽车也逐渐地减少。强烈的银白色的月光,照得纸窗发白。

他在等待的厌倦里,身心的紧张慢慢地弛缓下来了,至于不再去留心那些汽笛。

但凌乱的思绪,却又乘机而起;他仿佛知道靖甫生的一定是猩红热,而且是不可救

的。那么,家计怎么支持呢,靠自己一个?虽然住在小城里,可是百物也昂贵起来

了……。自己的三个孩子,他的两个,养活尚且难,还能进学校去读书么?只给一

两个读书呢,那自然是自己的康儿最聪明,——然而大家一定要批评,说是薄待了

兄弟的孩子……。

后事怎么办呢,连买棺木的款子也不够,怎么能够运回家,只好暂时寄顿在义

庄〔3〕里……。

忽然远远地有一阵脚步声进来,立刻使他跳起来了,走出房去,却知道是对面

的寓客。

“先帝爷,在白帝城……。”〔4〕

他一听到这低微高兴的吟声,便失望,愤怒,几乎要奔上去叱骂他。但他接着

又看见伙计提着风雨灯,灯光中照出后面跟着的皮鞋,上面的微明里是一个高大的

人,白脸孔,黑的络腮胡子。这正是普悌思。

他像是得了宝贝一般,飞跑上去,将他领入病人的房中。两人都站在床面前,

他擎了洋灯,照着。

“先生,他发烧……。”沛君喘着说。

“什么时候,起的?”普悌思两手插在裤侧的袋子里,凝视着病人的脸,慢慢

地问。

“前天。不,大……大大前天。”

普大夫不作声,略略按一按脉,又叫沛君擎高了洋灯,照着他在病人的脸上端

详一回;又叫揭去被卧,解开衣服来给他看。看过之后,就伸出手指在肚子上去一

摩。

“Measles……”普悌思低声自言自语似的说。

“疹子么?”他惊喜得声音也似乎发抖了。

“疹子。”

“就是疹子?……”

“疹子。”

“你原来没有出过疹子?……”

他高兴地刚在问靖甫时,普大夫已经走向书桌那边去了,于是也只得跟过去。

只见他将一只脚踏在椅子上,拉过桌上的一张信笺,从衣袋里掏出一段很短的铅笔,

就桌上飕飕地写了几个难以看清的字,这就是药方。

“怕药房已经关了罢?”沛君接了方,问。

“明天不要紧。明天吃。”

“明天再看?……”

“不要再看了。酸的,辣的,太咸的,不要吃。热退了之后,拿小便,送到我

的,医院里来,查一查,就是了。装在,干净的,玻璃瓶里;外面,写上名字。”

普大夫且说且走,一面接了一张五元的钞票塞入衣袋里,一径出去了。他送出

去,看他上了车,开动了,然后转身,刚进店门,只听得背后gogo的两声,他才知

道普悌思的汽车的叫声原来是牛吼似的。但现在是知道也没有什么用了,他想。

房子里连灯光也显得愉悦;沛君仿佛万事都已做讫,周围都很平安,心里倒是

空空洞洞的模样。他将钱和药方交给跟着进来的伙计,叫他明天一早到美亚药房去

买药,因为这药房是普大夫指定的,说惟独这一家的药品最可靠。

“东城的美亚药房!一定得到那里去。记住:美亚药房!”他跟在出去的伙计

后面,说。

院子里满是月色,白得如银;“在白帝城”的邻人已经睡觉了,一切都很幽静。

只有桌上的闹钟愉快而平匀地札札地作响;虽然听到病人的呼吸,却是很调和。他

坐下不多久,忽又高兴起来。

“你原来这么大了,竟还没有出过疹子?”他遇到了什么奇迹似的,惊奇地问。

“…………”

“你自己是不会记得的。须得问母亲才知道。”

“…………”

“母亲又不在这里。竟没有出过疹子。哈哈哈!”

沛君在床上醒来时,朝阳已从纸窗上射入,刺着他朦胧的眼睛。但他却不能即

刻动弹,只觉得四肢无力,而且背上冷冰冰的还有许多汗,而且看见床前站着一个

满脸流血的孩子,自己正要去打她。

但这景象一刹那间便消失了,他还是独自睡在自己的房里,没有一个别的人。

他解下枕衣来拭去胸前和背上的冷汗,穿好衣服,走向靖甫的房里去时,只见“在

白帝城”的邻人正在院子里漱口,可见时候已经很不早了。

靖甫也醒着了,眼睁睁地躺在床上。

“今天怎样?”他立刻问。

“好些……。”

“药还没有来么?”

“没有。”

他便在书桌旁坐下,正对着眠床;看靖甫的脸,已没有昨天那样通红了。但自

己的头却还觉得昏昏的,梦的断片,也同时闪闪烁烁地浮出:

——靖甫也正是这样地躺着,但却是一个死尸。他忙着收殓,独自背了一口棺

材,从大门外一径背到堂屋里去。地方仿佛是在家里,看见许多熟识的人们在旁边

交口赞颂……。

——他命令康儿和两个弟妹进学校去了;却还有两个孩子哭嚷着要跟去。他已

经被哭嚷的声音缠得发烦,但同时也觉得自己有了最高的威权和极大的力。他看见

自己的手掌比平常大了三四倍,铁铸似的,向荷生的脸上一掌批过去……。

他因为这些梦迹的袭击,怕得想站起来,走出房外去,但终于没有动。也想将

这些梦迹压下,忘却,但这些却像搅在水里的鹅毛一般,转了几个围,终于非浮上

来不可:

——荷生满脸是血,哭着进来了。他跳在神堂〔5〕上……。那孩子后面还跟着

一群相识和不相识的人。他知道他们是都来攻击他的……。

——“我决不至于昧了良心。你们不要受孩子的诳话的骗……。”他听得自己

这样说。

——荷生就在他身边,他又举起了手掌……。

他忽而清醒了,觉得很疲劳,背上似乎还有些冷。靖甫静静地躺在对面,呼吸

虽然急促,却是很调匀。桌上的闹钟似乎更用了大声札札地作响。

他旋转身子去,对了书桌,只见蒙着一层尘,再转脸去看纸窗,挂着的日历上,

写着两个漆黑的隶书:廿七。

伙计送药进来了,还拿着一包书。

“什么?”靖甫睁开了眼睛,问。

“药。”他也从惝恍中觉醒,回答说。

“不,那一包。”

“先不管它。吃药罢。”他给靖甫服了药,这才拿起那包书来看,道,“索士

寄来的。一定是你向他去借的那一本:《SesameandLilies》〔6〕。”

靖甫伸手要过书去,但只将书面一看,书脊上的金字一摩,便放在枕边,默默

地合上眼睛了。过了一会,高兴地低声说:

“等我好起来,译一点寄到文化书馆去卖几个钱,不知道他们可要……。”

这一天,沛君到公益局比平日迟得多,将要下午了;办公室里已经充满了秦益

堂的水烟的烟雾。汪月生远远地望见,便迎出来。

“嚯!来了。令弟全愈了罢?我想,这是不要紧的;时症年年有,没有什么要

紧。我和益翁正惦记着呢;都说:怎么还不见来?现在来了,好了!但是,你看,

你脸上的气色,多少……。是的,和昨天多少两样。”

沛君也仿佛觉得这办公室和同事都和昨天有些两样,生疏了。虽然一切也还是

他曾经看惯的东西:断了的衣钩,缺口的唾壶,杂乱而尘封的案卷,折足的破躺椅,

坐在躺椅上捧着水烟筒咳嗽而且摇头叹气的秦益堂……。

“他们也还是一直从堂屋打到大门口……。”

“所以呀,”月生一面回答他,“我说你该将沛兄的事讲给他们,教他们学学

他。要不然,真要把你老头儿气死了……。”

“老三说,老五折在公债票上的钱是不能算公用的,应该……应该……。”益

堂咳得弯下腰去了。

“真是‘人心不同’……。”月生说着,便转脸向了沛君,

“那么,令弟没有什么?”

“没有什么。医生说是疹子。”

“疹子?是呵,现在外面孩子们正闹着疹子。我的同院住着的三个孩子也都出

了疹子了。那是毫不要紧的。但你看,你昨天竟急得那么样,叫旁人看了也不能不

感动,这真所谓‘兄弟怡怡’。”〔7〕

“昨天局长到局了没有?”

“还是‘杳如黄鹤’。你去簿子上补画上一个‘到’就是了。”

“说是应该自己赔。”益堂自言自语地说。“这公债票也真害人,我是一点也

莫名其妙。你一沾手就上当。到昨天,到晚上,也还是从堂屋一直打到大门口。老

三多两个孩子上学,老五也说他多用了公众的钱,气不过……。”

“这真是愈加闹不清了!”月生失望似的说。“所以看见你们弟兄,沛君,我

真是‘五体投地’。是的,我敢说,这决不是当面恭维的话。”

沛君不开口,望见听差的送进一件公文来,便迎上去接在手里。月生也跟过去,

就在他手里看着,念道:

“‘公民郝上善等呈:东郊倒毙无名男尸一具请饬分局速行拨棺抬埋以资卫生

而重公益由’。我来办。你还是早点回去罢,你一定惦记着令弟的病。你们真是

‘鶺鸰在原’〔8〕……。”

“不!”他不放手,“我来办。”

月生也就不再去抢着办了。沛君便十分安心似的沉静地走到自己的桌前,看着

呈文,一面伸手去揭开了绿锈斑斓的墨盒盖。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三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二月十日北京《莽原》半月刊第三期。

〔2〕打茶围旧时对去妓院喝茶、胡调一类行为的俗称。

〔3〕义庄以慈善、公益名义供人寄存灵柩的地方。

〔4〕“先帝爷,在白帝城”京剧《失街亭》中诸葛亮的一句唱词。先帝爷指刘

备,他在彝陵战役中被吴国的陆逊战败,死于白帝城(在今四川省奉节县东)。

〔5〕神堂供奉祖先牌位或画像的地方,也称神龛,一般设在堂屋的正面。

〔6〕《SesameandLilies》《芝麻和百合》,英国政论家和艺术批评家罗斯金

(.JRuskin.1819—1900)的演讲论文集。

〔7〕“兄弟怡怡”语见《论语·子路》。怡怡,和气、亲切的样子。

〔8〕“鶺鸰在原”语见《诗经·小雅·常棣》:“脊令在原,兄弟急难。”鶺

鸰,原作脊令,据《毛诗正义》,这是一种生活在水边的小鸟,当它困处高原时,

就飞鸣寻求同类;诗中以此比喻兄弟在急难中,也要互相救助。

 离婚

“阿阿,木叔!新年恭喜,发财发财!”

“你好,八三!恭喜恭喜!……”

“唉唉,恭喜!爱姑也在这里……”

“阿阿,木公公!……”

庄木三和他的女儿——爱姑——刚从木莲桥头跨下航船去,船里面就有许多声

音一齐嗡的叫了起来,其中还有几个人捏着拳头打拱;同时,船旁的坐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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