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彷徨-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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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一齐嗡的叫了起来,其中还有几个人捏着拳头打拱;同时,船旁的坐板也空出四
人的坐位来了。庄木三一面招呼,一面就坐,将长烟管倚在船边;爱姑便坐在他左
边,将两只钩刀样的脚正对着八三摆成一个“八”字。
“木公公上城去?”一个蟹壳脸的问。
“不上城,”木公公有些颓唐似的,但因为紫糖色脸上原有许多皱纹,所以倒
也看不出什么大变化,“就是到庞庄去走一遭。”
合船都沉默了,只是看他们。
“也还是为了爱姑的事么?”好一会,八三质问了。
“还是为她。……这真是烦死我了,已经闹了整三年,打过多少回架,说过多
少回和,总是不落局……。”
“这回还是到慰老爷家里去?……”
“还是到他家。他给他们说和也不止一两回了,我都不依。这倒没有什么。这
回是他家新年会亲,连城里的七大人也在……。”
“七大人?”八三的眼睛睁大了。“他老人家也出来说话了么?……那是……。
其实呢,去年我们将他们的灶都拆掉了,〔2〕总算已经出了一口恶气。况且爱姑回
到那边去,其实呢,也没有什么味儿……。”他于是顺下眼睛去。
“我倒并不贪图回到那边去,八三哥!”爱姑愤愤地昂起头,说,“我是赌气。
你想,‘小畜生’姘上了小寡妇,就不要我,事情有这么容易的?‘老畜生’只知
道帮儿子,也不要我,好容易呀!七大人怎样?难道和知县大老爷换帖〔3〕,就不
说人话了么?他不能像慰老爷似的不通,只说是‘走散好走散好’。我倒要对他说
说我这几年的艰难,且看七大人说谁不错!”
八三被说服了,再开不得口。
只有潺潺的船头激水声;船里很静寂。庄木三伸手去摸烟管,装上烟。
斜对面,挨八三坐着的一个胖子便从肚兜里掏出一柄打火刀,打着火线,给他
按在烟斗上。
“对对。”①木三点头说。
①“对对”是“对不起对不起”之略,或“得罪得罪”的合音:未详。——作
者原注。
“我们虽然是初会,木叔的名字却是早已知道的。”胖子恭敬地说。“是的,
这里沿海三六十八村,谁不知道?施家的儿子姘上了寡妇,我们也早知道。去年木
叔带了六位儿子去拆平了他家的灶,谁不说应该?……你老人家是高门大户都走得
进的,脚步开阔,怕他们甚的!……”
“你这位阿叔真通气,”爱姑高兴地说,“我虽然不认识你这位阿叔是谁。”
“我叫汪得贵。”胖子连忙说。
“要撇掉我,是不行的。七大人也好,八大人也好。我总要闹得他们家败人亡!
慰老爷不是劝过我四回么?连爹也看得赔贴的钱有点头昏眼热了……。”
“你这妈的!”木三低声说。
“可是我听说去年年底施家送给慰老爷一桌酒席哩,八公公。”蟹壳脸道。
“那不碍事。”汪得贵说,“酒席能塞得人发昏么?酒席如果能塞得人发昏,
送大菜〔4〕又怎样?他们知书识理的人是专替人家讲公道话的,譬如,一个人受众
人欺侮,他们就出来讲公道话,倒不在乎有没有酒喝。去年年底我们敝村的荣大爷
从北京回来,他见过大场面的,不像我们乡下人一样。他就说,那边的第一个人物
要算光太太,又硬……。”
“汪家汇头的客人上岸哩!”船家大声叫着,船已经要停下来。
“有我有我!”胖子立刻一把取了烟管,从中舱一跳,随着前进的船走在岸上
了。
“对对!”他还向船里面的人点头,说。
船便在新的静寂中继续前进;水声又很听得出了,潺潺的。八三开始打磕睡了,
渐渐地向对面的钩刀式的脚张开了嘴。前舱中的两个老女人也低声哼起佛号来,她
们撷着念珠,又都看爱姑,而且互视,努嘴,点头。
爱姑瞪着眼看定篷顶,大半正在悬想将来怎样闹得他们家败人亡;“老畜生”,
“小畜生”,全都走投无路。慰老爷她是不放在眼里的,见过两回,不过一个团头
团脑的矮子:这种人本村里就很多,无非脸色比他紫黑些。
庄木三的烟早已吸到底,火逼得斗底里的烟油吱吱地叫了,还吸着。他知道一
过汪家汇头,就到庞庄;而且那村口的魁星阁〔5〕也确乎已经望得见。庞庄,他到
过许多回,不足道的,以及慰老爷。他还记得女儿的哭回来,他的亲家和女婿的可
恶,后来给他们怎样地吃亏。想到这里,过去的情景便在眼前展开,一到惩治他亲
家这一局,他向来是要冷冷地微笑的,但这回却不,不知怎的忽而横梗着一个胖胖
的七大人,将他脑里的局面挤得摆不整齐了。
船在继续的寂静中继续前进;独有念佛声却宏大起来;此外一切,都似乎陪着
木叔和爱姑一同浸在沉思里。
“木叔,你老上岸罢,庞庄到了。”
木三他们被船家的声音警觉时,面前已是魁星阁了。他跳上岸,爱姑跟着,经
过魁星阁下,向着慰老爷家走。朝南走过三十家门面,再转一个弯,就到了,早望
见门口一列地泊着四只乌篷船。
他们跨进黑油大门时,便被邀进门房去;大门后已经坐满着两桌船夫和长年。
爱姑不敢看他们,只是溜了一眼,倒也并不见有“老畜生”和“小畜生”的踪迹。
当工人搬出年糕汤来时,爱姑不由得越加局促不安起来了,连自己也不明白为
什么。“难道和知县大老爷换帖,就不说人话么?”她想。“知书识理的人是讲公
道话的。我要细细地对七大人说一说,从十五岁嫁过去做媳妇的时候起……。”
她喝完年糕汤;知道时机将到。果然,不一会,她已经跟着一个长年,和她父
亲经过大厅,又一弯,跨进客厅的门槛去了。
客厅里有许多东西,她不及细看;还有许多客,只见红青缎子马挂发闪。在这
些中间第一眼就看见一个人,这一定是七大人了。虽然也是团头团脑,却比慰老爷
们魁梧得多;大的圆脸上长着两条细眼和漆黑的细胡须;头顶是秃的,可是那脑壳
和脸都很红润,油光光地发亮。爱姑很觉得稀奇,但也立刻自己解释明白了:那一
定是擦着猪油的。
“这就是‘屁塞’〔6〕,就是古人大殓的时候塞在屁股眼里的。”七大人正拿
着一条烂石似的东西,说着,又在自己的鼻子旁擦了两擦,接着道,“可惜是‘新
坑’。倒也可以买得,至迟是汉。你看,这一点是‘水银浸’……。”
“水银浸”周围即刻聚集了几个头,一个自然是慰老爷;还有几位少爷们,因
为被威光压得像瘪臭虫了,爱姑先前竟没有见。
她不懂后一段话;无意,而且也不敢去研究什么“水银浸”,便偷空向四处一
看望,只见她后面,紧挨着门旁的墙壁,正站着“老畜生”和“小畜生”。虽然只
一瞥,但较之半年前偶然看见的时候,分明都见得苍老了。
接着大家就都从“水银浸”周围散开;慰老爷接过“屁塞”,坐下,用指头摩
挲着,转脸向庄木三说话。
“就是你们两个么?”
“是的。”
“你的儿子一个也没有来?”
“他们没有工夫。”
“本来新年正月又何必来劳动你们。但是,还是只为那件事,……我想,你们
也闹得够了。不是已经有两年多了么?我想,冤仇是宜解不宜结的。爱姑既然丈夫
不对,公婆不喜欢……。也还是照先前说过那样:走散的好。我没有这么大面子,
说不通。七大人是最爱讲公道话的,你们也知道。现在七大人的意思也这样:和我
一样。可是七大人说,两面都认点晦气罢,叫施家再添十块钱:九十元!”
“…………”
“九十元!你就是打官司打到皇帝伯伯跟前,也没有这么便宜。这话只有我们
的七大人肯说。”
七大人睁起细眼,看着庄木三,点点头。
爱姑觉得事情有些危急了,她很怪平时沿海的居民对他都有几分惧怕的自己的
父亲,为什么在这里竟说不出话。她以为这是大可不必的;她自从听到七大人的一
段议论之后,虽不很懂,但不知怎的总觉得他其实是和蔼近人,并不如先前自己所
揣想那样的可怕。
“七大人是知书识理,顶明白的;”她勇敢起来了。“不像我们乡下人。我是
有冤无处诉;倒正要找七大人讲讲。自从我嫁过去,真是低头进,低头出,一礼不
缺。他们就是专和我作对,一个个都像个‘气杀钟馗’〔7〕。那年的黄鼠狼咬死了
那匹大公鸡,那里是我没有关好吗?那是那只杀头癞皮狗偷吃糠拌饭,拱开了鸡橱
门。那‘小畜生’不分青红皂白,就夹脸一嘴巴……。”
七大人对她看了一眼。
“我知道那是有缘故的。这也逃不出七大人的明鉴;知书识理的人什么都知道。
他就是着了那滥婊子的迷,要赶我出去。我是三茶六礼〔8〕定来的,花轿抬来的呵!
那么容易吗?……我一定要给他们一个颜色看,就是打官司也不要紧。县里不行,
还有府里呢……。”
“那些事是七大人都知道的。”慰老爷仰起脸来说。“爱姑,你要是不转头,
没有什么便宜的。你就总是这模样。你看你的爹多少明白;你和你的弟兄都不像他。
打官司打到府里,难道官府就不会问问七大人么?那时候是,‘公事公办’,那是,……
你简直……。”
“那我就拚出一条命,大家家败人亡。”
“那倒并不是拚命的事,”七大人这才慢慢地说了。“年纪青青。一个人总要
和气些:‘和气生财’。对不对?我一添就是十块,那简直已经是‘天外道理’了。
要不然,公婆说‘走!’就得走。莫说府里,就是上海北京,就是外洋,都这样。
你要不信,他就是刚从北京洋学堂里回来的,自己问他去。”于是转脸向着一个尖
下巴的少爷道,“对不对?”
“的的确确。”尖下巴少爷赶忙挺直了身子,必恭必敬地低声说。
爱姑觉得自己是完全孤立了;爹不说话,弟兄不敢来,慰老爷是原本帮他们的,
七大人又不可靠,连尖下巴少爷也低声下气地像一个瘪臭虫,还打“顺风锣”。但
她在胡里胡涂的脑中,还仿佛决定要作一回最后的奋斗。
“怎么连七大人……。”她满眼发了惊疑和失望的光。“是的……。我知道,
我们粗人,什么也不知道。就怨我爹连人情世故都不知道,老发昏了。就专凭他们
‘老畜生’‘小畜生’摆布;他们会报丧似的急急忙忙钻狗洞,巴结人……。”
“七大人看看,”默默地站在她后面的“小畜生”忽然说话了。“她在大人面
前还是这样。那在家里是,简直闹得六畜不安。叫我爹是‘老畜生’,叫我是口口
声声‘小畜生’,‘逃生子’②。”——
②私生儿。——作者原注。
“那个‘娘滥十十万人生’的叫你‘逃生子’?”爱姑回转脸去大声说,便又
向着七大人道,“我还有话要当大众面前说说哩。他那里有好声好气呵,开口‘贱
胎’,闭口‘娘杀’。自从结识了那婊子,连我的祖宗都入起来了。七大人,你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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