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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形的陶醉-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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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克丽丝特,克丽丝蒂娜的爱称。

全身浮肿、从头到脚被头巾、衬裙裹得严严实实的老太太,一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步履艰难,拖着粗笨沉重的双腿,在屋里来回蹒跚,踩得地板咯吱作响。她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用她那块红色的大手帕擦拭眼睛,因为这意外的喜讯使她泪如泉涌,她越来越起劲地比划着,欣喜若狂,以致不得不一次次停住,坐下哼一阵,擤擤鼻涕,喘够了气,然后再重新絮絮叨叨说下去。她总是不断地又想起点什么别的,于是聒聒说个不停,一会儿嚷一会儿叫,一会儿哼一会儿哭,为这终于来到的喜事激动万分。待她折腾到精疲力竭的那一刻,她猛然注意到:应接不暇地听着她这滔滔不绝的欢欣话语的克丽丝蒂娜,竟面色苍白、腼腆地木然站在那里,两眼露出一小半是惊诧、一多半是慌乱的神色,完全不知道该回答什么才好,老太太生气了,她再次使劲从椅子上猛地站起,凑近克丽丝蒂娜,紧紧抓住茫然不知所措的女儿的手,用力吻她,又使劲把她紧搂过来,不住地摇晃她的身子,好像要把她从睡梦中摇醒似的:“哎,你干吗一声不吭呢?这难道是别人的事,不是你的事?你这是怎么了,小傻瓜?瞧你愣得跟块木头似的,一句话不说,一声不响,这可是件大喜事呀!你倒是高兴起来呀!哎,你究竟为什么不感到高兴呢?”

在办公时间内,规定严禁所有邮局职员擅离职守,就是最要紧的私事,在财政部的法规面前也是微不足道的,这叫做职先于人,公大于私。因此,克莱因赖芙林的女邮务助理在仅仅几分钟短暂的中辍之后便又规规矩矩坐在那块玻璃板后面了,这段时间没有任何人找过她,一张张散乱的公文纸和先前一样懒洋洋地躺在无人问津的桌子上,那架刚才还使她热血沸腾的电报机现在已经关上,默然无声,在昏暗的屋里闪着黄色的光。谢天谢地,谁也没来过,什么事也没耽误。女邮务助理这时可以安心地仔细回想一下这个使人迷茫的消息了。在突如其来的惊喜引起的忙乱中,她根本还没弄明白这条从电线中突然降临到自己身边的消息究竟是令人难堪呢,还是使人高兴。逐渐地,纷乱的思想才理出个头绪:她要离开这里了,要第一次离开母亲,出去两个星期,也许更长些,到生人那里去,不,是到克拉拉姨妈那里去,到一个高级宾馆去找母亲的妹妹。她要去度假了,这是真正的、不打折扣的假期,好多好多年了,可以得到一次休息,见见世面,看点新的东西、另外的东西。她翻来覆去地想了又想,想了又想。其实这的确是件好事,母亲是对的,确实,她为这事感到这样高兴是对的。老实说,这的确是许多许多年以来她们家得到的最好的消息了。第一次可以摆脱套在脖子上的公务笼头,自由自在,看一看新的面孔,见一见世面,这难道不是喜从天降?猛然间,母亲那惊奇、骇怪,几乎是怒气冲冲的声音又在她耳边响起:“哎,你究竟为什么不感到高兴呢?”

母亲是对的,她问得确实有理:为什么我不感觉高兴呢?为什么我竟无动于衷,为什么这喜讯竟不能打动我、震撼我的心?她一再细心谛听,看看是否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对这一突然从天外飞来的喜讯会有一点点热情的反应,然而没有。她感到的只有纷乱的心曲,只有将信将疑,胆战心惊。真是怪事,她想,为什么我竟高兴不起来?当我成百次从邮袋里取出风景明信片来分装,看到灰濛濛的挪威海湾、宽阔的巴黎林荫大道、美丽的索伦托港湾、纽约的摩天大楼时,不是每次都要感慨一番吗?我总在想,什么时候轮到自己呢?什么时候我也能去一去这些地方?难道自己不正是在许多漫长、冷清的上午,梦想过有朝一日能摆脱这毫无意思的苦力活,挣脱这消磨时光、无异慢性自杀的工作吗?我梦想有一天能好好休息休息,有充足的、完整的时间,不是总那么支离破碎,使人动一动就受限制,寸步难行;梦想哪天能改变一下这千篇一律的日程:先是催命的闹钟逼着你起床,然后是穿衣、生火、取奶、买面包、做饭、盖邮戳、写单据、打电话,回到家马上熨衣服、做饭、洗涮、烧水、补衣裳、伺候病人,最后总是累得要死,躺倒便睡,这样的梦我做过一千次,正是在这里的这张桌旁,在这个破败不堪的牢笼里,这种梦做了简直有几十万次了,现在呢,梦想蓦地来到自己眼前,就要去旅行了,要走了,要得到自由了,可是——母亲说得对——为什么我竟不感到高兴?为什么我竟不立即表示愿意去呢?

她两眼呆滞,耷拉着双肩坐着,面对似乎变得陌生了的冷冰冰的墙壁出神,不断地等待着,等待着,期望在强烈的召唤下,心里会不会有一点迟来的喜悦的冲动。她不知不觉地屏住呼吸,像孕妇细听自己腹内胎儿的最初躁动那样,俯身侧耳谛听着,然而什么动静也没有,寂然无声,空空荡荡,像一座没有鸟儿啼叫的树林。她,这个二十八岁的姑娘,这时搜索枯肠地拼命回想人高兴时究竟是什么滋味,吃惊地发现自己竟记不起来了:就像一个人儿时学过一种外国语,后来忘光了,只记得从前曾经会过这种外国话。她回想自己最后一次感到高兴在什么时候,苦苦思索着,低垂的前额上起了两道深深的皱纹,渐渐地,她想起来了:似乎从一面磨毛了的模糊的镜子中,逐渐浮现出一幅画面:一个两腿细长、头发金黄的小姑娘,穿着棉布裙子,调皮地摇晃着肩上的书包,还有十多个姑娘在她周围欢蹦乱跳:她们这是在维也纳市郊一个公园里玩棒球。又有一次,一阵阵欢呼雀跃,一串串欢声笑语,不断随羽毛球腾空而起。现在她记起来了,这笑声是多么轻巧、多么自然地从喉咙里迸发出来,它一直是自己最亲近的伴侣,它简直就在你的皮肤下面躁动,在你的血液中激荡、翻滚;它在喉咙里是多么轻啊,简直太轻巧了,你只需轻轻一摇,它就连珠炮般从嘴唇滚落下来。在学校里,她必须两手紧扶坐凳、紧咬嘴唇,以便在上法语课时不致因为听到一句滑稽的话、看到一个可笑的动作而忍不住纵声大笑起来。这是因为,当时随便一件芝麻大的事,都会激发出那种洋溢着天真无邪、喷射出青春火花的小姑娘特有的欢笑。某位老师说话打个磕巴,照镜子时做个鬼脸,一只猫滑稽地甩甩尾巴,一个军官在街上瞅你一眼,总之,每件芝麻大的小事、每件什么意义也没有的滑稽事,都会引发这样的欢笑,简直可以说是浑身装满欢笑的火药,只要一点小小的火星,就能使欢笑爆发出来。这种轻快、调皮的笑总是犹如即将离弦的箭一般,甚至在睡梦中,它也在那张稚气未消的嘴边描绘出一道喜气洋洋的花纹。

突然间,这一切无影无踪,眼前变作一团漆黑,好像谁一下子把灯芯掐灭了,一九一四年八月一日,下午,她去游泳,在更衣室脱衣时,她十六岁少女矫健的裸露的肉体,像一道闪亮的电光刷地映入自己的眼帘,它是多么丰腴、白皙、生机勃勃、轻盈柔嫩,是多么健康啊!然后,她纵身入池,浑身顿时凉爽万分,她拍打着水花,不停地游着,后来又同女友们坐小木船你追我赶——那六个黄毛丫头上气不接下气的笑声,现在还在她耳边回响,接下去便是小跑着回家,快,快,她是那样步履轻捷,因为,显然又耽误了时间,她不是还得帮助妈妈收拾行装吗?后天她们就要到康普山谷避暑地去了。于是,她一步跨三级跑上楼梯,气喘吁吁冲进房里。可是奇怪,她一进屋,父亲和母亲的谈话就戛然而止,而且两人都竭力扭头不看她。刚才她听见父亲异乎寻常地大声讲话,而这会儿他却带着很不自然的专注神情读起报来;母亲一定是哭过,因为她这时慌忙把手绢攥成一团,赶紧走到窗前去了。出什么事了?他们吵架了吗?不,这不可能,绝对不是,看吧,父亲现在突然转过身,把手放在母亲瑟瑟抖动的肩上,她还从来没有看见父亲这样温存呢。但母亲并不回头,在父亲默默无言的抚摸下,她浑身颤动得更厉害了。究竟出了什么事?他们两个谁也不理会她,谁都不看她一眼。事隔十二年之后的今天,她还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感到的疑惧。他们是在生她的气吗?难道自己捅了什么娄子?她战战兢兢——小孩在严父面前总是胆战心惊、觉得一无是处的——轻手轻脚地溜了出去,来到厨房里。在那儿,女厨师波塞娜告诉她:住隔壁的勤务兵格查——当兵的知道底细——说,仗已经打起来了,要把这伙该死的塞尔维亚人剁成肉泥!奥托是后备少尉,得上前线,还有她姐夫,他们两个都得去,所以父亲和母亲这样烦躁不安、心慌意乱。果真,第二天一早她哥哥奥托便身穿步兵狙击手的灰蓝色军服,肩上斜挎着军官背带,马刀柄上飘拂着金黄色的穗子,直挺挺站在屋子中央。他这个中学助理教员,平时多半穿一件皱巴已的礼服式黑色外套,这种表示威严、庄重的黑颜色,使这个面黄肌瘦、满脸蛋黄色绒毛、留着平头的细高挑小伙子简直显得可笑。可现在呢,当他穿着紧贴腰身的笔挺军装,嘴角带着使劲做出的严峻神情出现时,在亲妹妹的眼里他几乎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了。于是她脸上带着黄毛丫头那种傻乎乎的、稚气的得意神色抬头瞅着哥哥,拍着手叫起来:“嗬,好家伙,你可真帅呀!”话音未落,平时那样温柔的母亲便使劲推了她一把,使她的胳膊肘撞到柜子上。“你真不害臊,这个没心肝的东西!”然而母亲的勃然大怒,仅仅是想发泄郁结在心头的痛苦罢了。闸门一拉开,她便抽抽搭搭痛哭起来,凄厉的哭声使人心胆俱裂,她绝望地扑向年轻小伙子,死死抱住他不放,儿子使劲把头扭开,力图做出一副男子汉的神态,一面讲些为祖国、尽义务之类的话。父亲看不下去,转身走开了,于是面色苍白的年轻人只好咬咬牙,使劲挣脱了母亲发狂似的拥抱。突然,他急急忙忙吻了吻母亲的脸颊,匆匆握了握很不自然地、僵直地站着的父亲的手,对她克丽丝蒂娜呢,很快说了声再见,就倏地从她身旁过去了。不一会儿,他佩带的长刀叮当声便从楼梯传来,逐渐远去。下午,姐夫来告别,他在市府当职员,现在是辎重队的中士。这比上午的告别容易,因为他知道自己没有生命危险,所以谈话间颇有得意之色,把事情说得好像儿戏一般,讲了些逗笑的话安慰大家以后就走了。可是,他们两人身后却留下了两个阴影:怀孕四个月的嫂子和拖着孩子的姐姐。从此,每天晚上她们两个就同家里人一起坐在饭桌边,而每次大家都觉得似乎灯光也比原先黯淡了。每当克丽丝蒂娜讲点什么好笑的事情,大伙就对她怒目而视,使她到晚上躺在被窝里还觉得脸上发烧。她想,自己多不好、多不严肃、多幼稚呀,不知不觉地她变得沉默寡言起来。而家里呢,从此笑声绝迹、夜难成眠。只是在夜里,当她偶尔醒来时,能听到隔壁屋里一连串像雨夜屋檐滴水那样听了说奈⑷跎欤鞘撬蛔啪醯哪盖坠蛟诘葡率ツ赶袂耙涣感∈蔽绺缙淼弧

接着到了一九一五年:她十七了。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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