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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阁寺-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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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倒人模子的水泥所发出的搅拌机的声音。四五个鼻头通红的工人,带着惊讶的神色望了望身穿学生服的我。

我也瞥了他们一眼。人与人的相互招呼就此结束了。

海,从沙滩急剧地陷为研钵形,我踏着花冈岩质的沙子,向河线边沿走去,这时候确实感到一步步地靠近了刚才在心头闪烁的某种意义。一种喜悦再次袭上了我的心头。寒风凛冽,没有戴手套,手几乎冻僵了。这也没有什么。

这里正是里日本的海啊!是我所有的不幸和灰暗思想的源泉、我一切丑陋和力量的源泉。海,波涛汹涌。海涛后浪推前浪地接踵而来,前浪与后浪之间可以窥见通畅的灰色深渊。昏暗的海面上空,密密层层的积云既凝重又纤细。无境界的凝重的积云不断地镶嵌着无比轻盈而冰冷的羽毛般的花边,围着中央隐约可见的淡蓝的天空。铅色的海,又背靠着黑紫色的海角上的群山。所有的东西都有一种动摇和不动。不断活动着的黑暗力量和像矿物似地凝结了的感觉。

我忽然想起初次与柏木相会时他对我说过的一句话:“我们所以突然变得残暴,那是在这样一瞬间,即一个晴朗的春天的下午,在精心修剪过的草坪上茫然地望着透过叶隙筛落下来的阳光嬉戏的一瞬间。”

现在我正面对波涛,迎着狂暴的北风。这里没有晴朗的春天的下午,也没有担心修剪过的草坪,可是这荒凉的自然,比春天午后的草坪更讨我的欢心,更亲近我的存在。在这里,我心满意足了。我可以不受任何威胁了。

我脑海里突然生起的念头,难道就是柏木所说的残暴的念头吗?不管怎么说,这种念头摔然在我内心中产生,从刚才起就启示了闪耀着的意义,明晃晃地照亮了我的内心。我还没顾及深思,这种念头就犹如闪光,在我的心中一闪而过。仅此而已。但是,这个迄今从未想过的想法产生了,同时立即给我增添了力量,增添了莫大的力量。毋宁说我被它包围了。这种念头是什么呢?就是:

“我一定要把金阁烧掉!”

第八章

其后,我又继续走到了宜津线的丹后由良站前。沿着东舞鹤中学时代修学旅行所走的同一条路线,从这车站踏上了归途。站前的公路行人稀疏。众所周知,本地人主要靠短暂的夏季的繁荣来维持生计。

站前的一爿小旅馆,门前挂着“海水浴旅馆由良馆”的招牌,我想就在这旅馆泊宿。打开了毛玻璃门,扬声请求向导,却不见回应。正门铺板上落满了厚厚的灰尘,木板套窗紧闭,屋内一片漆黑,没有人的动静。

我绕到屋后。那里辟有一个朴素的小庭园,菊花都枯萎了。高处安装了一个水槽,是供夏季游泳归来的房客冲洗身上的沙子用的。

距客房不远的一幢小房,似是住着旅馆主人的家属。严闭的玻璃门里流泻出收音机的声音。茫然地听到这种摆弄的高声,反而不觉得有人在屋了。果然,这里也没有人影,我在激放着两三双术展的正门处芝加哥学派实用主义的重要派别。19世纪末—20世纪初,趁着收音机声间歇的空隙,扬声招呼,还是白等了一阵子。

背后映现了一个人影。这是从阴沉的天空隐约透出来的陈陇的阳光中,发现了大门前的木屣箱上的木纹明亮起来的时候。

一个胖墩墩的肌肤白皙的女人--她的躯体轮廓像是融化了再挤出来似的--眯缝着一双似有似无的细眼睛在凝望着我。我说明要投宿的来愈。她连声“请跟我来”也没有说,就默默地转过身子,向旅馆门厅走去了。

……她给我安排的住房,是在二楼的一个角落上,窗户如海的小问。要想靠这女人端来的手护这一丁点火气,来熏这长期关闭的房间的空气,是难以驱散那股霉臭味的。我打开窗扉去找出它的内部结构。参见“索绪尔”。60年代,法国文化人,让北风吹拂我的身扫。大海那边,同方才一样似乎不是为了让谁观赏,云朵悠闲、庄重地在不项戏耍。云朵似乎也是自然的毫无目标的冲动的反映。而且可以看到其中必有一部分是灵敏、理智、蓝色的小结晶体,是蔚蓝天空的薄片。海却看不见。

……我站在自边,又开始追寻方才的念头。我们心自问:我在想烧毁全阁之前,为什么没有先想到把老师杀掉呢?

迄今我并非全未想过要把老师杀掉,可是我很快就意识到这样做是无济于事。为什么呢?因为我知道即使把老师杀掉,他的和尚头和他的无力的罪恶还是会源源不断地、不计其数地从黑暗的地平线上涌现出来。

一般来说,有生命的东西不像金阁那样具备严密的一次性。人类只不过是承担大自然的诸多属性的一部分,用有效的替代方法来传活并繁殖它罢了。假如杀人是为了消灭被杀对象的一次性的话,那么杀人就是永远的误算。我就是这样认为的。这样,全阁和人类的存在就愈发显示它们鲜明的对比。一方面沉沦于“一般人的状态”。人所处的世界是一片“虚无”,他,人类容易毁灭的形象反而浮现众生的幻想,而金阁坚固的美反而露出毁灭的可能性。像人类那样有能力致死的东西是不会根绝的,而像金阁那样不灭的东西却是可以消灭的。为什么人们竟没有察觉这一点呢?我的独创性是没有什么可怀疑的。假如我把19世纪末20世纪初指定为国宝的金阁烧毁,那是纯粹的破坏,是无法挽回的破灭,那就是确实减轻人类创造的美的总分量。

思绪翩跹的时候,连谐谑的气氛也袭击了我。“要是把金阁烧掉……”我自言自语,“这种行为可能会有明显的教育效果吧。因为人们会以此类推,从而学习到‘不灭’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学习到金阁单单持续五百五十年耸立在镜湖池畔是不会成为任何事物的保证的。还学习到我们的生存骑在其上的当然前提就是一种不安--明天也会崩溃的不安。”

是啊。我们的生存确实是被持续一定时间的凝固物所包围而保存着的。譬如,木匠只为家务之便而制造的小抽屉,随着时间的流逝,时间凌驾于这物体的形态之上,历时数十年数百年后,时间反而仿佛凝固起来而形成这物体的形态。一定的小空间,起初被物体占据着,后来变为被凝结了的时间所占据。它就是一种精灵的化身。中世纪短篇小说之一的《付丧神记》①的开首是这样写道:——

①《付丧神记》:日本定河时代的连环画书,共二卷。描写不用的旧家具,年长日久,化为妖精,兴妖作怪的故事。

阴阳杂记云,器物经百年,得化为精灵,诓骗人心,人们把

它称做付丧神。由是,世俗在每年立春前夕,家家清除旧家

具,扔弃在路旁,叫做大扫除。这样使得不足百年的付丧神速

了灾难。

我的行为可能免遭付丧神的灾难,成为打开人们的眼睛,从这灾难中把他们拯救出来吧。由于我的这种行为,可能导致把金阁所存在的世界,推向金阁所不存在的世界。世界的意义将会确实地改变……

……我自己越想越快活。现在我目睹的围绕着我身边的世界,已经接近了没落与终结。落日的光辉曾照大地,载着承受夕照而辉煌灿烂的金阁的世界,犹如从指缝漏掉的沙子实实在在地时时刻刻地掉落下去……

我在由良旅馆逗留了三天。促使我离开这旅馆的,是由于老板娘觉得我泊满期间一步也没有出门,举止可疑,把警官带来了的缘故。我看见穿制服的警官走进我的房间里来时,担心我的预谋会被发现,可马上又觉得没有什么可怕的。我据实回答了他的询问,我说我想离开寺庙生活一段时间,所以出走了,并且出示了学生证。还特意当着警官的面,如数付清了旅馆负。结果,警官摆出了一副保护者的姿态,立即给商苑寺佳电话,核实我所说的不是谎言,并告诉他们说,他将把我送回寺庙。并且为了不伤害我这个有前途的人,还特意换上了便服。

在丹后由良站候车的时候,阵雨袭来,没有顶棚的车站顿时全被淋湿了。着便服的警官陪伴我走进车站办公室。他蛮自豪地向我显示,站长和站务员都是他的朋友。不仅如此,他还向大家介绍我是他的侄子,从京都来的。

我理解了革命家的心理。这位农村站长和警官围着忽闪着火苗的铁火盆,谈笑风生,丝毫没有预感到逼近眼前的世界的变动和他们的秩序行将崩溃。

我心想:“假使金阁被烧掉了……假使金阁被烧掉了,这帮家伙的世界将会被改变面貌,生活的金科玉律将会被推翻,列车时刻表将会被打乱,他们的法律也将会被变成无效的吧。”

他们竟然丝毫也没有留意到他们自己身边站着一个未来的犯人,这个未来的犯人佯装若无其事的样子,把手伸向火盆。他们使我感到高兴。性格爽朗的年轻姑务员大声吹嘘他下个假日将去看的电影。那是一部精彩的、催人泪下的电影,也不乏花哨的武打场面。下个假日就去看电影!这个朝气蓬勃的、远比我魁伟的、生动活泼的青年在下个假日将去看电影,拥抱女人,然后进入梦乡。

他不断地捉弄站长,开玩笑,挨责备,还手不停地给火盆添炭,时而在黑板上写些数字。生活的迷惑,或者说对生活的妒忌,又要再度使我成为俘虏。我也可以不去烧金阁,从寺庙跑出来,还俗,这样完全埋没在生活里。

……但是,黑暗的力量又立即复苏,把我从那里带了出来。我还是一定要把金阁烧掉。到了那个时候,特别定造的、我特别制造的、前所未闻的生命就将开始。

……站长接电话去了。不一会儿又走到镜子前,端端正正地戴上镶有金边的制帽,清了清嗓子,挺起胸脯,仿佛要出席什么仪式议的,来到了雨后的月台上。转瞬间,我应乘坐的列车发出轰隆隆声,沿着悬崖峭壁上的铁路传送过来。那轰隆声带有一种从而后的崖上传来的濡湿了的新鲜感。

傍晚7点扣分抵达京都的我,在便衣警官的护送下来到了鹿苑寺的山门前。这是一个冷飕飕的夜晚。走出了黑xuxu的绵延的松林,山门的顽固形象通将过来的时候,我看到了站在门前的母亲。

母亲恰巧站在那块写上“违者将依国法惩罚”几个字的告示牌旁。在门灯的映照下,她那蓬乱的头发,恍如一根根倒竖着的白毫。母亲的头发还不至于那么白,只是在灯光的映照下显得白花花而且。她的头发笼盖下的小小面孔毫无表情。

在我的眼里,身材矮小的母亲竟这样可怕地膨胀起来,变得如此庞大。母亲背后敞开着的大门内的前院,黑晗在扩展,以黑暗为背景,她身穿惟…一件出门用的和服,腰系磨破了的绣金丝腰带,这身简便的和服也完全穿走了样。这样一副身影纹丝不动地位立在那里,活像一具僵尸。

我有点踌躇,要不要走到母亲的跟前。我也有点纳闷,为什么母亲会到这里来。后来我才明白老师知道我出走后,就到母亲那里打听,母亲惊慌失措地赶到鹿苑寺,就这样住了下来。

便衣警官推了推我的后背。我走近母亲,她的身影竟然随之渐渐变小了。她的脸就在我的眼下,丑陋地歪着仰望我。

感觉,大概未曾欺骗过我。母亲那双细小而狡猾的凹陷的眼睛,仿佛如今才使我领会到我对母亲的厌恶是正当的。如前所述,我本来对自己是由这个人产生出来这件事,就感到有一种不耐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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