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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外史-第19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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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一部《金刚经》。不过因为没有注解,只粗粗的懂得一些大意,觉得有些道理。这些时候,朋友送了好几部详注的经书给我,我一看之下,恍然大悟。原来这书上的问答,正和《孟子》一般,越辩驳越奇妙,越奇妙理也越明瞭。”梁子诚道:“那《金刚经》,本来有大乘有小乘,是佛家预备雅俗共赏的书。若是《莲花经》,《楞严经》,还有那《大乘起信论》,……”吴碧波皱着眉道:“得了,我们谁也不能去作和尚,管他九斤八斤。我们还是谈我们生意经罢。我们的款子,一切都预备好了,明天就可送到府上。只是公事日期,望您催着提前一点。干干脆脆,我就是这几句话。因为天一黑,何先生就要回报馆去的。”梁子诚笑道:“你这小孩子,总是这样顽皮。我们做不了好人,说说好话也不成吗?”吴碧波道:“不能做好人,光说好话,那更是要不得。还是我这人坏嘴也坏,胡闹一起好些。”梁子诚本来佛学谈得很起劲,无奈吴碧波极力的在里面捣乱,没有法子说下去,只好休手。

西餐吃完,梁子诚会了账,大家散开,吴何二人,便陪着杨杏园在园里大道上散步。杨杏园笑道:“碧波,你今天又没喝酒,怎么疯疯癫癫的?”吴碧波道:“你是说我不该和那位亲戚开玩笑吗?你不知道,他有两件事,不可以和人谈。一件是衙门里的穷状,一件是佛学。若是一提,三天三晚,都不能歇。偏是你都招上了,我不装疯拦住怎么办呢?”何剑尘道:“既不是失恋的病,为什么你心里老感着不痛快?”杨杏园道:“我也莫名其妙,也许是积劳所致。”吴碧波道:“这位梁先生介绍你去请一位陈大夫瞧瞧,你何妨试试。”杨杏园道:“若是要住院呢?……”吴碧波道:“我可以替你两天工作。”何剑尘道:“病也不是那么沉重,不至要住院。果然要住院,我们自然责无旁贷,替你工作。”杨杏园笑道:“若我死了呢?”何剑尘道:“当然由我们替你办善后。可是你要去治病,或者早去或者晚会,不要中午去。那个时候,正是这位大夫出诊的时间哩。”说话时,将社稷坛红墙外的树林大道,已经绕行了一周。依着吴碧波还要到水榭后面,山坡上走走。杨杏园说了一声“哎哟”,扶着走廊的栏杆柱子,一挨身就坐下。两只手捏着拳头,不住的拯腿。何剑尘道:“你这是怎么了,真个有病吗?”杨杏园道:“精神有点疲倦似的,我要回去了。”吴碧波道:“你不要把病放在心里,越是这样,病就越要光顾了。走,我们还走走。”杨杏园也不作声,微摆了一摆头。站起身来,背着两只手,随着走廊,就哼了出来。吴何二人随到门口,各自坐车回家。

这时,天色已然昏黑,街灯全亮了。杨杏园回得家来,见富氏兄弟把桌子移到院子中间,就在月亮底下吃饭。杨杏园道:“今晚的月亮又不大亮,怎么不把檐下的电灯扭着来?”富家驹道:“一扭了电灯,就有许多绿虫子飞来,满处乱爬,讨厌极了。”杨杏园说着话,人就向里走,富家驹连忙喊道:“我们这还没有吃哩,杨先生怎不吃饭?”杨杏园道:“我不想吃饭,有稀饭倒可以来一点。”富家骏道:“您真是有病吧?我看您有好几天不能吃饭了。”杨杏园道:“大概因天气热的原故。”说着,自己便走进自己屋子来,扭着电灯,见桌上茶杯凉着两满杯菊花茶,地板上又放一盘绿丝卫生蚊香。心里就想着,主人翁如此待我其忠且敬,样样妥贴。人生只要有这样的地方可住,也就可以安然过日子,何必一定要组织家庭呢。脱下长衫,于是就在一张藤椅上躺下。心里仿佛难过,可是又不怎样厉害,只得静静的,眼望桌上铁丝盘里,杂乱无章的叠着许多稿子的信件,都得一一看过。报馆稿子,一点也没预备,还有两篇自己要动手撰述的文稿,也还没有一个字。翻过手背上的手表一看,已有九点钟。这都是明天一早就要发出的稿件,现在还不动手,等待何时呢?一挺身站了起来,不觉长叹了一口气道:“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未干。”坐到书桌边来,喝了一杯菊花茶。往日是不大喝凉茶的,今天心里焦灼难过,喝下去,倒象很是舒服。索性把那一杯也接上喝了。心里凉了一阵,似乎精神一爽,于是把铁丝盘里的信稿,一件一件的料理,工作起来,就不觉得时间匆匆的过去。忽然听差捧着大半个西瓜,又是一碟截片的雪藕,一路送了进去。杨杏园问道:“你们少爷,刚吃饭,又吃凉东西吗?”听差道:“这都快十二点了,还是刚吃饭吗?你是作事都作忘了。”杨杏园道:“哎呀,这样久了,我倒要休息一会子。”身子向后一仰,只见一把铜勺子,插在西瓜里。听差道:“我知道您是不大吃水果的。可是您说心里发烧,吃一点这个不坏。”杨杏园看了这凉东西,也觉得很好似的,扶起那白铜勺子只在瓜里一揽,就搅起一大块瓤来就吃。吃在嘴里,不觉怎样,可是吃到心里去,非常痛快。放下勺子,于是又接上吃了几片藕。有意无意之间,不觉把一碟白糖藕片都吃完了。西瓜究竟不能多吃,就让听差拿了走。这时心窝里觉得有一丝凉气,直透嗓子眼,人自然是凉快的。于是继续的赶稿子。稿子赶完了,就着脸盆里的凉水,擦了一把脸,一看手表,还只有一点钟。料着富氏兄弟或者乘凉还没有睡,正要踱到前院来找他们说话,忽然肚子里骨都一声响,肚子微微有点痛。心里想,不要是西瓜吃坏了吧?正自犹豫着,肚子就痛得一阵紧似一阵。于是拿了手纸,绕出这里的走廊,到后院厕所里去大解。果然是凉的吃坏了,大泻特泻起来。事毕走回屋子,两只大腿麻木得不知痛痒,走起来,脚板仿佛也没有踏着地。扶着窗台,走进屋去,洗了一把手,便想找点预备的暑药吃,偏是肚子里又闹起来。一刻儿工夫,来来去去,倒跑了七八回。

夏天夜短,一宿没睡,就看见窗外的天,由淡淡几个星光里,变成鱼肚色。由鱼肚色变成大亮。一片金黄色的日光,就由树叶子里,射到另一边墙上。富家骏屋子的窗户,正对后院,听见杨杏园一宿跑来跑去,知道他闹肚子,一清早醒了,推开窗户,见他背着手,在院子里徘徊。说道:“杨先生昨晚上吃了一个亏。”杨杏园一回头,脸瘦削了不少,两只眼睛框,凹下去很深,他笑道:“这都是那半个西瓜,一碟糖藕的毛病。”富家骏道:“西瓜是新破的,不会有什么毛病。就是那藕,是用冷水洗过的,怕不大好。”杨杏园没说什么,皱了皱眉毛又转向后院去了。他回来之后,精神已是十二分疲倦,扶到床上,便睡了。恰好有些南风,天气还凉爽,一直就睡到下午一点。醒过来肚子还是不能舒服,预料今天万难工作,只得把所有的事,一齐让听差打电话告了假。

他本来是有病的,这一来,越是身体支持不住。富学仁早得了子侄们消息,便特意来看他。他这屋子窗格上,新换了绿色铁纱,房门外又挂着一幅绿纱帘子,映着院子外的树荫,屋子里阴沉沉地。富学仁走进屋子来,见他侧着身子睡在床上,盖了一床白绒毯。床面前放了一张茶几,上放一把茶壶,斟了一杯极浓的茶,在那凉着。他枕头边斜放一卷木本《妙法莲华经》。这边竹案上,花瓶里,插了一枝半凋萎的玉簪花。又是一个黑色古鼎。燃了两枝线香。不由得笑道:“病态太重了。”这句话却把杨杏园惊醒了。一翻身起来,见是富学仁,笑道:“学仁兄怎样知道我病了,特意来探病的吗?感谢感谢。”富学仁见他一笑,露出一排白牙,正是显得瘠瘦,说道:“杏园兄,你这病不能一味蛮抵抗了,应该瞧瞧去。”杨杏园笑道:“闹肚子不过一天半天的事,不久就会好的。”富学仁道:“我不是说闹肚子,我是说前几天那精神疲倦的毛病。”杨杏园道:“我正要去看病,不想又闹起肚子来。我是先想吃点药,去除肚子里的杂病。”富学仁道:“那倒不用请大夫,我家传有个清暑秘方,好人都可吃。尤其是伏天吐泻以后,可以吃这个清清肺腑。回头我就叫他们给你到同仁堂先抓一剂试试。杨杏园虽不赞成中医,料到这种平常药,可以当茶喝,用不着拿科学的眼光去看它,便点了点头。富学仁见他如此说,就坐在他作事的位上,开了那方子,交给他看了看。上面除了二三样特别的药而外,其余也不过竹叶甘草之类,于是大胆吩咐听差照单去抓药。富学仁道:“不知道杏园兄看佛经是好玩呢,还是研究佛学?近来我看你是常看这东西呢。”说着,指着他枕头边的《莲花经》。杨杏园道:“原是好玩,现在有些研究的意味了。”富学仁道:“既然如此,我有些东西奉送,你得了必然十分满意。我是与佛学无缘,留在家里,也是废物。”杨杏园道:“好极,我猜必定是些很好的经书。”富学仁道:“我现在且不说明,让我送来了的时候,你再看罢。”便问他还想吃什么不想?杨杏园道:“只因为嘴馋,才病上加病,这应该俄两天了。”富学仁道:“你静养静养罢,我不和你谈话了。”说毕便自走了。

这天下午,他果然送了许多东西来。杨杏园看时,有一尊一尺高的乌铜佛像,一挂佛珠,又一副竹板篆刻的对联,乃是集句,一联是“一花一世界”,一联是“三藐三菩提”。另外一轴绢边的小中堂,打开一看,却是画的达摩面壁图。杨杏园非常欢喜,马上就叫听差挂将起来。那个时候听差把那剂药抓来,已经给他熬上了。杨杏园喝下去之后,觉得舒服些,便拿了一卷《楞严经》,躺在藤椅上看,人一疲倦,安然入梦。醒来,电灯又亮了。富家骏在窗外听见屋子里响动,便问道:“杨先生好些了吗?我叫他们熬了一罐荷叶粥等你吃呢。”杨杏园道:“好些了。也许是你府上那个清暑秘方有些灵验,心里居然舒服些。”富家骏说着话,就踱进来了。说道:“既然如此,就多吃两剂罢,明天照旧再抓去。”杨杏园听了,倒也不置可否。富家骏一见佛像高挂,笑道:“了不得!杨先生已经是沉迷佛学了,现在家叔又送了这些东西来,越发是火上加油。我很反对。我们又不是七老八十岁,为什么要这样消极。前途很大,我们应当奋斗,造成一番世界。为什么抱这种虚无寂灭的主义,把自己好身手毁了。”杨杏园手上正拿着一本经,望了他一望,又微笑一笑。富家骏道:“杨先生笑什么,你以为我不配谈佛学吗?”杨杏园道:“不是不配,不过你们年青的人,正是象一朵鲜艳的香花一般,开得十分茂盛,招蜂引蝶,惟恐不闹热。我们是忧患余生,把一切事情,看得极空虚,终久是等于零。用你的主观,来批评我学佛,那完全是隔靴搔痒。”富家骏微笑道:“无论怎样说,我总觉得和尚是世界上一种赘物,大可不要。”杨杏园笑道:“我又没有作和尚,你怎能因为反对有和尚,就反对我学佛学?”富家骏因为他是师兼友的人,不便极力和他辩驳,而且他是病刚有起色,也不愿意和他多说话,只得微笑一阵。后又道:“杨先生这病,其实是虚火。既然那种清暑秘方吃得很对劲,明天就可以继续的吃。”杨杏园道:“反正当茶喝,我也赞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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