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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外史-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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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待你,还是假意待你?’我笑说:‘这句话,那就难说了,照我看来,大概不至于是假意罢!’她把脸一板说:‘你这人真是……’我不等她说完,便说:‘说老实话,你从前待我,也很平常。近来四五个月,照我良心上看来,我自己已经算是你一个熟客了。’她说:‘这句话么,也有几分像。’说着笑了一笑,又问:‘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我说还有一个老娘,两个兄弟。她便问老太太待人怎样?我说她老人家,待下人是最好不过的,从前我那位太太,和她就像亲生母女一样。她说:‘还有你那两位令弟,也有太太吗?’我说:‘有的。但是你今天晚上,为什么盘问起我的三代履历来了?’她笑着问:‘你猜呢?’我说:‘你这个意思,我早就明白,但是我是个吃笔墨饭的人,哪里有力量在这里头娶人?你们都是看惯了花花世界的,又哪里能跟我书呆子去过日子。’我说了这句话之后,以为她必定有一篇大道理驳我,谁知她竟承认我这几句话有理。她说:‘你这话却是老实话,这个时候要你拿出一万八千来,你自然是拿不出。但是六七百块钱,你也拼凑不出来吗?’我说:‘你这话我又不信了,难道你的亏空,就只这几个钱吗?’她说:‘我自己是没有什么亏空,就是一点小帐,那不值什么。就是这位老的花头太大,没有两千,她是不会放手。我私下还有几件钻石,大概值一千多块钱。’说到这里,对我笑了一笑。说:‘真要作人家人,这个东西没有什么用,说不得了,为了你,我情愿把它换脱,只要你凑几百块钱,这个事就成功了。’我听了这话,真出乎我意料之外。便说:‘你有这一番好意,几百块钱的事,我哪怕化缘,也要化得来。可是跟着我,只好过青菜豆腐日子,没有洋楼住,也没有汽车坐的,你不后悔吗?’她说:‘这话,你不说,我也明白的。老实说,这里面的人,要出去住洋楼坐汽车,只好作姨太太,外面好看,心里的苦,说不出来。到了一百岁,还是姨娘,样样在人后面,一世也出不了头。许多人从了良又翻出来,哪里都是愿意的吗?’”杨杏园道:“倒看花君不出,竟是能看破虚荣,很存一番打算的。你对她还有什么条件呢?”何剑尘道:“这一天,就商量了一晚上,结果我尽一个月内,筹七百块钱,筹办到手,再和她领家妈开正式谈判。她依允,自然无事,她不依允,大概还免不了一番大交涉。好在只要我和花君打个里应外合,也不怕她不肯。现在就是这笔款难筹。我听见说,你在邮政局里还有一笔储金,我想替你移动一下,不知你可能帮我一个忙?”杨杏园笑道:“你也是当代的财政家,无孔不入了。老实说,这一笔款是代舍弟存的升学预备费,共总不到二百块钱,你拿去了,还是无济于事。”何剑尘道:“一处等来,却是不容易,我只是分途募集的一个办法。若是一口气能筹到,那是更好了。”杨杏园道:“就照你的限期说,还有两个星期,慢慢打主意罢。真是你想不出法于来,邮政局里那笔款,我总可以借给你,那是毫无问题的。”何剑尘笑着拍拍杨杏园的肩膀道:“老弟!难得你这样慨然帮忙,我必定为你作个好媒人谢你。”他就心满意足的走了。

杨杏园心里正在想:不料何剑尘还有这样一段姻缘。只听见外面院子有人嚷了起来道:“混蛋!徐老爷少的了你们的钱吗?还要你这一次两次的,在我前面来讨!我明日告诉馆董刘大人,会长王都统,把你们这班混蛋东西,全轰了出去。”杨杏园一听,是这馆里住的徐二先生,在那里发脾气。便踱出院子来,看他再闹些什么。只见他站在大庭里,指手画脚在那里骂,长班垂手垂脚站在一边,不敢做声。杨杏园便上前问道:“次午先生,什么事发这大怒?”徐二先生走近一步,指着长班道:“我在这里住了三年了,前前后后,总没有欠过他什么钱。这两个月因为手头紧一点,差了他们两个月饭帐,也是有的,他就问我讨起钱来。我一千八百,也常常借过人家的,没有看见人家这样对我讨过。这混帐东西,简直瞧我不起。”杨杏园笑道:“别理他,不值得和他们惹这些闲气。”徐二先生哪里肯听,对长班还是混帐王八蛋的乱骂。这时,旁边厢房里走出一个人来,喊道:“徐老二!你这就不对了。他们当长班的,有多少钱和住会馆的先生垫伙食。他问你要钱,也是正理。就算他要错了,你骂他一顿,也就算了,你尽闹什么?”杨杏园回头看时,只见一个老头子,秃着一颗圆头,一脸的红麻子,鼻子下,有一把半白的胡子,身上穿件蓝布袍,外套大襟青缎旧背心,下面穿的厚布袜子,方口布鞋,一望而知是一位来自田间的老先生。他两只大袖口,都卷着半边,他一只手摸着胡子,一只手拿着两个核桃,只在手里搓,把两只眼睛睁的铜铃也似的,望着徐二先生。徐二先生一看,先有三分心怯。便道:“胡三老,你老人家有所不知。”胡三老睁着眼睛说道:“什么?我有所不知!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哪样不知?倒要请教!”徐二先生碰了这一个大钉子,也弄僵了,说话不好,不说话又不好。杨杏园便把胡三老一扯道:“原来是老先生,一年不见面,越发的发福了,我几乎不认得。这回几时到京的?”说着,带拉带扯,把他拉到自己院子里去了。徐二先生这才过了这个难关,便溜着走了。会馆里的人,大家好笑,都说:“胡三老一来是皖中的财主,二来是儿子当议员,三来徐先生的书记是他荐的,不然,徐先生也不能这样听话呢。”这里杨杏园把胡三老拉到自己屋子里,请他坐下。他先说道:“杨先生,你瞧徐老二这人,他不过芝麻点大的小差事,动不动就端官排子,你说可恶不可恶?”杨杏园笑道:“他这个人,就是这点毛病,其余都很好。其实呢,这种人就很多,也不是他一个人。”胡三老道:“杨先生你说我骂的他对不对?”杨杏园知他这老头子欢喜戴高帽子,便道:“你老人家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应该说的,这种抱打不平的事,也只你这位老英雄,可以出来做。”杨杏园误打误撞,说出了“老英雄”三个字,谁知正对胡三老一股子劲。他把腿一拍道:“着!老贤侄。你这句话,就是我的知己。我常说,在会馆里住的人,只有你一个人干净,没有一点官味,其余都是狗窟里钻一下,猪圈里钻一下,什么老爷?什么先生?”杨杏园怕他往下骂,便道:“你老人家别理他,到会馆里来了,可以到我这里来坐。我听见说,你老人家年壮的时候,南北水陆路走过十五省,多见多闻,很愿意在你老人家面前领教领教。”胡三老摸着胡于哈哈大笑道:“怎么?老贤侄,你知道我走过十五省吗?”杨杏园道:“同乡谁人不知,我早已听见说了。”胡三老把手心里握的两个核桃,搓的得啦得啦的直响,一只手将胡子摸上几下,笑道:“提起当年出门的事,那真有得说了。那个时候,哪有什么轮船火车,整万里路,也只好走啦。走路那还不算什么,旱路上有旱路上的强盗,水路里有水路里的强盗,客住站,船靠岸,哪里不要留心。”胡三老说到这里,将衫袖望上一卷,露出他的胳膊,上面有一个大疮疤,给杨杏园看。说道:“你瞧!这就是被响马所砍的刀伤。”杨杏园笑道:“我说怎么样?就这一点成绩,就够得上老英雄三个字了。”胡三老见杨杏园一再恭维他,喜欢得眉开眼笑,连他年轻的时候,偷杀村庄里肥狗吃的事情,都说出来了。这天他在杨杏园这里就谈了几个钟头。以后他到会馆里来,别的屋子都不去,专在杨杏园屋子里坐。

光阴容易,转眼就是一个星期。何剑尘所筹的款项,依然无着,十分着急,但是他在花君方面,却不肯丢这个面子,对花君总说已有把握了。就是花君自己想,六七百块钱的事,在何剑尘当然也不算回事,一定可以有的,她就懒懒的做生意。她的领家,人家都叫她陈家里,是上海浦东人,年轻时就吃堂子饭,哪样事情不看个透彻。她见花君近来和何剑尘的情形,这样亲密,早瞧了几分,正打算警戒她。这天晚上,外面来了一个条子,叫花君的局,花君见了条子,半天还没打算走。陈家里借着这个问题,就发挥起来,便自言自语的,大发脾气。说道:“你不要像这个样子。揭开天窗说亮话,我没有五千块钱,是不能放你走的。不要发糊涂,给我这样硬顶。”说着,啪的一声,将桌子一拍,桌上一个茶杯,哗啦啦的掉在地下打碎了。花君见陈家里发气,已经有点害怕,猛然听得桌子一下响,吓了一跳,便往椅子上一坐,哇的一声哭了。陈家里冷笑一声,说道:“哼!你起得好念头!把我当什么人!你不要怪别人,你只怪你那鸦片鬼的爷,为什么把你卖了。”花君听了这句话,一阵心酸,泪如涌泉,便抽出手绢捂着脸伏在桌于上,呜呜咽咽的哭。陈家里在烟筒子里拿出一枝烟卷,擦着火柴,抽了一口。把两个指头夹了烟卷,指着花君说道:“我对你说,你豪燥点跟我去出条于。哭么,等到回头没有事,慢慢交哭。”花君本想和陈家里硬顶到底,心里一想,也不在今日一天,慢慢的和她对拚好了。想定了,只得忍住一口气,就着脸盆里的凉水,擦了一把脸,打开粉缸,对着镜子,又重新擦了一点雪花膏,扑了几扑干粉,拿出小梳子来,抿了一抿前头的覆发。又背对着椅子上的镜子,回过头来照了一照后身。拾落的整齐了,这才走出去。谁知花君一出门,正碰着何剑尘到了。何剑尘先笑道:“不凑巧的很,我又要老等了,你快点回来才好。”花君一把捉着何剑尘的手,眼圈一红,怔怔的对立了一会,半天才说道:“你不要对她说什么,我自有法子,总吃我不下去。”这时,停在门口的车夫,把车上四盏水月电灯,点得灿亮,叉着两个手在胸面前,对里面望着,正等花君上车,花君也没有再说什么,放开何剑尘就坐上车去。车夫抬腿就跑走了。

何剑尘摸不着头脑,也呆了,两只脚不知不觉的走了进去。毛伙一阵叫客来,抬头一看,才知道到了凤仙班里面。这时接上就有人喊道:“花君小姐,何老爷来了。”陈家里听说,便卷起帘于让何剑尘进去。房间里的小老妈阿根,一面赶着张罗茶烟,一面对何剑尘道:“五小姐刚刚出去,早五分钟来就碰着了。”何剑尘道:“谁知不要早来五分钟,我也碰见了。”阿根道:“是在门口碰着的吗?到底是老客人,情份又不同,要是别人,尼姑娘不在家,他就不会进来了。”陈家里笑道:“何老爷是最疼爱阿囡的,哪里会做这样滑头的事。阿根,我不是常和你说吗,五小姐她完全是小囡脾气,嫁给人家做姨娘,只要三天,就怕要给人家大婆子打出来。我想她要不吃堂子饭,除非有个规矩客人,讨去做正太太,慢慢就教她做人家,那末,还可以带到过去。但是这种人哪里去找呢?说也凑巧,偏偏就有这样一个人。”说着眯着眼睛,对何剑尘一笑。何剑尘只装不知道,躺在一张沙发椅上抽烟卷,也微微对陈家里一笑。陈家里又道:“真话归真话,说笑归说笑。何老爷你何不作个好事,把花君讨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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