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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外史-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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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杏园一番,二人是不觉打了一个照面。何剑尘对杨杏园笑道:“我见犹怜,谁能遣此?”梨云对何剑尘道:“亻奈说啥末事?”何剑尘指着杨杏园道:“这位老爷是清倌人,你也是清倌人,我打算要做一个红媒。”梨云低头一笑,顺手在桌上碟子里,抓了几粒瓜子,一粒一粒的望何剑尘身上抛来。说道:“亻奈格个人,总归呒不好闲话格。”何剑尘只是格格的笑。幸得有梨云如此一闹,要不然,杨杏园倒是真有点不好意思。这时,忽然有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姑娘进来,对凌松庐说道:“我在外边刚刚出条子回来。在房门外头,就听见你的声音,你怎么不上我房间里去?”凌松庐道:“一进门,就被老五拉进来,反正迟早要到的,你又何必忙?”说到这里,忽然掀天掀地起了一阵大风,只吹得富扇格格的响。杨杏园一看手表,已经九点三刻了。因对凌松庐道:“我看你们三位,还有得周旋。我是办事的时候到了,不能奉陪。”凌松庐哪里肯依。何剑尘原知道杨杏园今日没事,但是看见他坐在此地,局促不安,心想不如等他走了罢。因对凌松庐使个眼色,凌松庐只得放了。杨杏园一出房间,恰好梨云在过厅里打电话,她见杨杏园出来,手上拿着耳机在那里报号头,眼睛却望着杨杏园,对他点头,微微的一笑。杨杏园被梨云对他这一笑,心里不免一动,也就一笑。出了松竹班,自己的车子,已经在门口等候。坐上车子,不多的路,就到了会馆。

进得院子来,只见满地雪白,都是梨花片。这时风已息了,天上的半轮新月,微云淡抹,照着院子里,却是昏暗不明。杨杏园不觉叹息道:“咳!这花还没开到三日,就被几阵风刮得这样狼藉不堪,真是可惜。”在院子里不免徘徊了半天。进得屋子来,长班跟着进来泡茶,顺手递了一封信给他。他拆开来一看,是同乡会的知单,上写着“明日为清明佳节,凡我旅京乡人,例应往永定门外皖中义地,祭扫同乡前辈,事关义举,即恳台驾于上午八时前,驾临会馆,以便齐集前往为盼!皖中旅京同乡会启。”杨杏园想道:“同是天涯沦落人,一生一死,也值得祭扫一番,我明天就抽出一天的工夫,往城外走一回罢。”想到这里颇有点诗兴,便坐下来,拿一张八行来起草诗稿。却只写了“十年寒食九天涯,一样春风两鬓华”十四个字,老接不下去,便丢了笔,走到院子里来散步。那半轮新月,由破碎的梨花树枝里,射在白粉墙上,只觉得凄凉动人。那树上的梨花,一片两片的,只是飘飘荡荡,在这沉沉的夜色中。落了下来。杨杏园看见这种夜景,又不觉得了两句诗,共十个字,是“残枝筛碎月,微露滴寒云。”下面正想描写这落花的情形,只是背着手,在梨花底下踱来踱去。这时大风虽然息了,不时尚有一阵一阵的微风吹过,偶然间风大一点,吹得那将落未落的梨花,簌簌的扑了杨杏园一身。觉得身上很有些冷,便进了屋子,喝一杯热茶。自己不觉自笑道:“偶然闲一点,不自在一会子,做个什么诗,这不是自讨苦吃么?”又想道:“要是早两年,在家里闭户读书的时候,像今夜的情景,大可做上几首诗。这几年干这新闻事业,风情完全是减少了。我想人生在世,要有点著作,也要有些福分呢。”又转念道:“人家说妓女都是下贱不堪的人,像我看今日那个梨云,就觉得小鸟依人,很是可爱。要在早两年,我又要做几首纪事诗了。”一个人坐在灯下,只是想,不觉已是十二点多钟。想道:“这是何苦?睡罢。”便铺床去睡。谁知上床之后,老睡不着,那梨花片,被风吹着,打在窗户纸上,一阵一阵,听得清清楚楚。忽然间何剑尘跑了进来,叫道:“杏园!杏园!贵客来了。”杨杏园一看,只见梨云跟在何剑尘后面,走了进来,低了头,只是笑。杨杏园这一喜,真是喜出望外,而且似乎和梨云很熟,便牵着她的手道:“我这里已经有个梨云,你来了,却是两个了。”梨云道:“还有一个在哪里?”杨杏园指着窗外的梨花道:“那不是一个么?”梨云道:“你有了它,还要我作什么?”撒开手就走。杨杏园赶紧就追,追到一个海边上,梨云就望海里一跳。杨杏园这一急非同小可,满身汗如雨下,口里只叫“救人”,叫了好久,无人答应。忽然睁开眼睛一看,原来还睡在床上,心里还只是跳个不住。睡在枕头上,闭目一想梦景,历历还在目前。再要睡时,又睡不着,看一看窗外,已经红日满窗。

披衣起床,漱洗方毕,早听见那边正厅上,人声嚷成一片。就中有个嗓子最大的,一直嚷进杨杏园院子里来,说道:“杨先生起来没有,今天我们一路出城去,好不好?”杨杏园往窗子外一看,原来是同会馆住的徐二先生。这人欢喜赶热闹,遇着馆里的合作事情,像撇兰啦,凑份子唱话匣子啦,邀角打扑克啦,十回有九回是他领袖。他虽然是在众议院当个小书记,馆里的长班也叫他一声老爷。他又专喜欢和阔人往来,很传染了些阔人的臭味,因此上同馆的人,都和他起了个徽号,叫做徐二总统。会馆里同人,要是有共同的行动,若没徐二总统在场,那就大大的减色。今日同乡出城去祭扫义地,自然少不了徐二先生这一角,所以一清早,他就满会馆宣布召集的命令,把人全吵起来了。杨杏园一见是他,只得答应道:“早起来了,徐二先生也出城去吗?”徐二先生一面说着,一面走进来,说道:“我自然去,但是这远的道,车夫伯拉不动。我昨日晚上,打了一个电话给王都统,问他借了一匹马骑。这是阿拉伯种,又高又大,是王都统的坐骑,他的马车,都舍不得这匹马拉。他肯借给我,总算是十二分的情面。”徐二先生如数家珍的说了下去,很是有味。长班气吁吁的跑进来说:“徐老爷,快些去,那王都统的马夫说,小马夫出来还马,私自给你把马拉来了,他并不知道。倘若都统知道了,他的饭碗靠不住,硬要牵回马去。我说是徐老爷和王都统借来的,他说没有这回事,都统不认得你,已经把马牵去了。”徐二先生听了,骂道:“混账东西,胡说!”便骂着走了。杨杏园看了不觉好笑。心想,“我何必同他一处鬼混。不如找黄别山两个人一道,先走一步,省得一路胡缠。”因便走向黄别山屋子里来。黄别山正把一个大烧饼,分作两片,夹着一根油条,作一小卷,只望口里塞。左手提着一把泥金壶,斟了一大杯黄茶放在面前。杨杏园道:“你这人饮食上太不讲究,这样苦省,也不知道你每月赚的几十块钱,作什么用了?”黄别山笑道:“罢罢罢!我们不能和你们阔少比,清早起来,什么牛乳点心,闹个不清。”说着,把未吃完的烧饼一指道:“我每日清早,四个子两套,也是一样充饥。我是有名的黄瘪三,越穷越名副其实。我们在上海闹革命的时候,三个铜板,在湖北老馆子里吃碗清汤面算一餐,也过去了。”杨杏园笑道:“一招上你的穷话,就是一大堆,讨厌已极。今天上义地里去,我懒和他们一阵,我们两人先走一步,好不好?”黄别山道:“我本不愿和他们一阵去,既然你来邀我,那我们就先走,但是我要实行不坐车主义。”杨杏园道:“来去三四十里,路太多一点,我陪你走到永定门,再雇驴子如何?”黄别山只得勉强答应,便吩咐了长班,锁住房门,二人出了会馆,向永定门而来。到了城门口,两人各雇了一头驴子出城。

这时,乡村的柳树,都已重青匝翠,村庄子上土墙里面,一簇一簇的红桃白杏,涌了出来,十分动人。村庄口上,有口井,井上有个打水辘轳,辘轳旁边,一棵浅红的杏花,开得非常的茂盛。一个乡下妇人,正在杏花底下汲水。杨杏园把鞭子指着那妇人道:“我看他们真是图画中人,可惜她一点儿不知道。”黄别山笑道:“因其不知,此村妇之所以为村妇。若这班人都风流自赏起来,我们不必穿衣吃饭了。”他们骑在驴子上,说说笑笑,早抄上小道。见前面柳林里,现出一道白粉短墙。转进柳树林子,一个八字大门,便是义地的大门口。下了驴子,那大门里的狗,听得生客说话声音,汪汪的吠了出来,随后就走出一个庄稼人。他看见客来,料是来祭墓的,转身就望里面报告去了。杨杏园看这大门口,也挂了两块牌,一边是“义园重地”,一边是“闲人免入”,他心里已觉得多此一举了。走进门,看这个厅的墙上,横七竖八,贴了许多布告。杨杏园一看,上面写道:

为出示晓谕事,照得本义地,均系状元,翰林,进士,员外郎,钦加一品街,巴图鲁,耀武将军,大同府知府,直隶州,一切名人安埋之处,自应细心照应,本管理员接事以来,更慎重其事。隔村顽童,鸡猪牲口,均须禁止入内,特谕尔园丁知之。此谕!

中华民国十年四月二十四日皖中义地管理员王印

杨杏园看那管理员字样之下,还有一块四方的朱印,一块小的长印。仔细一看,方印是“皖中义地管理员”七个字,长印是“皖中义地”四个字。再要看那些布告时,里面走出来一个五十多岁的人,身穿青夹袍,外套天青大团龙旧缎子马褂。虽然不知这马褂系同治年间的,还是咸丰年间的,可是两袖郎当,宽大入时。他头上戴了一顶瓜皮小帽,虽然不知是丝织品,还是棉织品,却有些油亮,大概不是一年两年的成绩。他一张漆黑的脸,画满了皱纹,嘴上留了两撒胡子。他看见黄杨二位,早是一揖到地。杨杏园一想,大概这位就是那布告上自称的管理员,便和他点点头。那管理员道:“今天怎么就只您二位来,还有那财政部的刘老爷,众议院的徐老爷呢?”杨杏园道:“我们先走一步,他们随后也就到了。”那管理员就将他二人往里让。杨杏园进来一看,这四周的短墙,倒是围了很大一个圈子。进门是一片菜地,后边全是高高低低的乱家。菜地和坟地交界地方,种了一排柏树,一排榆树和柳树。柏树不大很高,柳树榆树,却已成林,那榆钱柳絮,在太阳光里头,正被风吹得乱飞。北边墙下,一连有五间黄壁矮屋。中间有一个屋子,挂了一个芦席帘子,旁边还有一副半红半白的春联,大书“皇恩春浩荡,文治日光华”十个大字。依着杨杏园的意思,便要过去祭墓。黄别山失声道:“嗳呀!我们真是大意了,怎么一点儿香纸也没带呢?”杨杏园道:“香纸没有也罢。反正我们对着死者磕一个头就得了,我们不过表示敬意,何必一定要那迷信的东西?”黄别山道:“不是那样说,要有那清浆一勺,纸钱一束,才像清明的野祭。随随便便磕一个头,我觉得对于今天的来意,不能完全表出。祭坟本就是个迷信事,不用香纸,那就不合了。”杨杏园笑道:“这倒是你说得有理,但是这地方,哪里去买香纸呢?”黄别山道:“那只好等他们来了。”那管理员道:“您二位不嫌脏,就请到屋子里坐着等罢。”杨杏园道:“不必,我们到柳树底下去坐最好。我们可是口渴的了不得,请你给我们点茶喝。”那管理员道:“有,有。”便叫园丁,搬了一张三条腿长一条腿短的桌子,和两条摇动不定的板凳,放在柳树底下。又亲自拿了两只粗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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