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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浴女-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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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页

十六

尹小跳反而对唐医生骂不出口了。唐菲没妈打动了她,唐菲自己骂了自己的舅舅也安慰了她,从此她不再孤单了她们同病相怜。她觉得在她们共同的感受里,有些东西是只可

意会的,不可言传也不必言传。她对唐菲说咱们说点儿别的行不行,你妈在哪儿呢?唐菲说死了,死在北京,以前我们家住北京。尹小跳说一看就知道,我们家也是从北京搬来的,以前我在灯儿胡同小学上一年级。唐菲说我也是,我妈就是灯儿胡同小学的老师,唐老师。

唐老师,唐津津老师。尹小跳想起了那个臭气冲天的批斗会,牙签儿似的唐老师以及她跪着朝盛屎的茶缸“走”去的场面。她想,唐老师就是为了不让唐菲陪她挨斗才吃的屎吧,就是为了不让唐菲在那么多人面前受辱才吃的尿吧,她还想起了那天回家之后她是如何又漱口又刷牙。

有一个批斗会。唐菲说。

我参加过那个批斗会,尹小跳说。

后来我妈就上吊了。唐菲说。

批斗会那天你也在吗?尹小跳说。

我在。唐菲说。

尹小跳原想问一声那你爸呢,你爸在哪儿?可她没有问,她想起那个仿佛很遥远的批斗会,人们急赤白脸、恶声恶气地质问着唐老师,问的就是她是和谁生的孩子,那人就是唐菲的爸爸。可是人们却不知道他是谁,因为唐老师没有结过婚。因为她没有结过婚,所以人们才更迫切地想要知道谁是那孩子的父亲。她想起了唐老师胸前的大牌子,大牌子上“我是女流氓”几个大宇。一个没有结婚就生孩子的女人如果是女流氓,那么一个结了婚有了孩子,却又和这孩子爸爸之外的男人在一起的女人就是坏女人吧!坏女人和女流氓,谁的罪过更大呢?尹小跳艰难地、有点绕脖子似的想着这些令人难过的事,她知道她无法把这一切找人问个明白,她那颗十二岁的脑袋瓜儿只帮她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唐菲比她更不幸。虽然她刚挨了她的耳光,但什么也挡不住她们是可以天生成为朋友的人。

两个人愣了一会儿,还是唐菲打破了沉闷,她擦干泪,挥挥手说跟我走,咱们去买点儿好吃的。

她们来到老马家卤肉店,60年代中期以后,这家卤肉店已改名叫“革新”。唐菲花六分钱在“革新”买了两只酱兔头,递给尹小跳一个。这时电影又回到了尹小跳心中,她觉得她的机会来了,她撇撇嘴对唐菲说:“谢谢啦,法西斯的人道主义我了解!”

唐菲笑起来,这回是真的笑,她对尹小跳说,去你的法西斯吧!我买酱兔头主要是为了吃那两只兔耳朵,嚼起来嘎吧嘎吧又脆又香又响。你听听你听听。

又脆又香又响。

尹小跳说我没吃过兔子脑袋我不吃。

唐菲说你敢!

尹小跳打量着手中的酱兔头,一口咬下半只耳朵,嚼嚼,真是义脆又香又响啊。很多年之后唐菲生病时特别想啃一只酱兔头,尹小跳跑遍福安也没买到。那是已然过时的食品,它的形状,它那便宜得惊人的价格就像梦一样。三分钱一只的酱兔头,肉的品质小豆冰棍儿的价格,世上真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过?

她们俩大嚼着又脆义香又响的兔耳朵,尹小跳把嘴吃得很脏。她看看唐菲,唐菲的嘴唇却还是那么明艳,十净,叫人觉得她很善待自己的嘴,她真会吃东西。任何东西进入她的嘴时都很被她费心警惕,任何东西从她嘴里出来时却不怎么让她在意比如张口就骂尹小跳的母亲章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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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14

认识唐菲以前,尹小跳在学校里经常是孤单的。这里和北京不同,在课堂上朗读课文时,老师要求同学们用标准普通话,但下课之后大家都讲福安话,包括老师。初来乍到的尹小跳曾在课堂上两次被老师点名叫起来朗读课文,她口齿清晰的标准普通话和流畅的朗读受到老师的表扬,也引起班上一大批女生的嫉妒。她想参加她们的游戏:踢房子,跳皮筋儿,丢沙包,抓羊拐……她们什么也不带她玩儿,她们说,你说的哈(那)是什么话,俺们听不懂。她们管“那”叫“哈”;把“我们”说成“俺们”;说俺们的“俺”时也不是直接发“俺”的音,有点儿像是“哪”和“安”这两个发音的组合,于是“俺们”就变成拖着长音的“哪安们”。她们对她“哈是”“哈是”“哪安们”“哪安们”地说着,听懂了她的请求也假装听不懂,反过来还说她在“装洋蒜”。她心中对这陌生的福安话充满反感,但她害怕孤单,她迫切地想要“入伙”、她笨嘴拙舌地也想把“那是”改成“哈是”,把“我们”改成“哪安们”,可她的发音是生硬、怪异的,引逗得她们更加放肆地嘲笑她,迫使她只好闭嘴沉默。她默默地一个人呆着熬着时光,默默企盼最后的一堂课下课的铃声。

她的沉默却也令她们不满,她们把这看成是她对她们的一种挑衅,比她追着赶着要加人她们的团伙更让她们别扭。

她们于是就来挑衅她的沉默。她们经常在她坐在课桌前愣神儿的时候突然从她身后包抄过来然后大声说:“哎哎,你有绿豆糕吗你有绿豆糕吗?”弄得她莫名其妙不知如何回答。可她们的神情是逼迫的,好像要立即从她手中讨要绿豆糕。

于是她赶紧回答说“没有,我没有绿豆糕。”

‘哎哟哟闹了半天你还没有绿豆高(糕)哇!”她们大叫。

“你有鸡蛋糕吗你有鸡蛋糕吗?”她们紧接着又问。

“没有,我没有鸡蛋糕。”她又照实回答。

“哎哟哟闹了半天你还没有鸡蛋高(糕)哇!”她们大叫。

她们问着绿豆糕、鸡蛋糕,由于她的被蒙骗而得意,而叽叽嘎嘎一阵阵大笑。能够让人上当是一件多么快活的事,她们就整天盼着她上当。她总算听懂了她们的意思,也知道自己上了她们的当。不过她并不欣赏她们这“聪明”,她觉得这玩笑一点儿也不高级,她瞧不起这样的玩笑,虽然她也没有什么更高级的玩笑可以贡献。

她还不喜欢这个时期福安市流行的发式:两根辫子编得又紧又低,几乎从耳根处开始编起,辫梢儿留得很短,正面看去,腮帮子两旁一边翘出一小撮儿辫梢,好似闹钟底座上的那两只尖脚,因此这发式被称作“小闹钟”;。她也曾经梳过几天“小闹钟”,为的是能够看上去和她的同学一样。‘小闹钟”这种贫里贫气的发式使她显得不老不少不城不乡,遭到了母亲章妩的反对。章妩拉着她到镜子跟前说,你看看你像个什么样子。她要她立即改掉‘小闹钟”,哪怕就梳最普通的“羊角辫”,两把用皮筋儿勒住的小刷子吧。在这个问题上她同意章妩的看法,她也不明白如此难看的发式怎么会成为这里的时尚。她改掉“小闹钟”梳起刷子辫,就像做了公开的宣布:她情愿和她们不一样,情愿就这么孤单下去。

唐菲走进了她的生活,唐菲不梳“小闹钟”也不说“哈是’“哪安们”,她把辫子留到那个时代所能允许的最长度:

齐肩。她松松地编结她的发辫,刘海儿弯曲地纷飞在额前,一副斗志不坚的样子。慵懒而又张扬。她教给尹小跳使刘海儿弯曲的办法:晚上临睡前把刘海儿弄湿,然后一圈一圈卷在卡头发用的黑色钢丝卡子上,第二天早晨拆下卡子,刘海儿就弯曲了,烫发一般,能保持形状一整天。尹小跳试着做了她的刘海儿果真弯曲了,她照着镜子,感觉自己就像个儿时的洋娃娃,活泼而又新鲜。她不敢弯曲着刘海儿去上学,她只敢在家里把这样的自己展览给尹小帆看。尹小帆就乐呵呵地说:“奥美洋媳妇儿,一走一扭搭儿。臭美洋辣椒,一走一叉腰。”她用福安话说着这福安孩子的顺口溜儿。这通常是她们对穿扮奇特的女性的呼喊,唐菲那样的人就经常听见这样的呼喊。在唐菲就读的中学里,她还听见过更难听的话,那样的话放在尹小跳身上尹小跳就得去死,可唐菲对什么话都能嗤之以鼻。她戳着自己的脸蛋儿对尹小跳说,我的脸比城墙还厚呢,哼,倒要看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她从来都是孤独无援的,从来都是散漫飘摇的,却自有一种莫名的力量,这力量吸引尹小跳鼓动尹小跳,使尹小跳觉得心里有底儿。当她回想班中同学那些排斥的脸色和不高级的要笑时,她宁可愿意和唐菲一道孤独无援,和唐菲一道散漫飘摇。尹小跳小学毕业升人初中后,她和唐菲恰好是同一所学校。她们的来往就更密切了,她们的会面就更加及时。

那时留守在建筑设计院的家属们业余从事着一种活计:

加工缝制《毛泽东选集》。是那种高级字典纸印制的36开本规格,雪白的纸张,精细结实的尼龙线,家属们的活计便是用尼龙线把《毛泽东选集》的散页缝制成书,缝一本可得报酬五分钱人民币。这本是印刷工人的一道工序,但当时《毛泽东选集》需求量很大,印刷厂的工作量不断加大,就分出一部分活儿拿到社会上加工,有点儿类似90年代外贸单位把出口的绣品和毛衣拿给家庭妇女去加工一样。大院儿里有个家属在印刷厂上班,靠了她的关系,这里的妇女分到了加工《毛泽东选集》的活计。家属们很愿意得到这种活计,能够缝制《毛泽东选集》本身就是神圣的,况且还能获得收入。此外,这缝制本身也丰富了家属们那单调的生活。当夏季来临,活儿也来临时,楼门口、树阴下净是一堆堆缝制着《毛泽东选集》的妇女。年老眼花的妇女还不断招呼着放学归来的孙女、外孙女们加人她们的缝制,替她们穿针引线,并用特制的小钢锯,比着尺子在书脊上刻出容易让针穿过的凹痕。远远看去,真是天下太平,仿佛一院子的老少妇女都在扎头做着女红。

女人必须刺绣和缝纫,必须。是为了生计、家庭,更是为了抑制野性的本能。是为了消耗多余的时光,也是为了填满苍白的牛命。因此,当拉着未加工的《毛泽东选集》的平板儿三轮车驶进大院时,大人孩子都会一阵阵雀跃欢腾。连尹小帆都会扯着嗓子,操一口难听的福安话在楼门口大声叫着“来活儿咧,来活儿咧!”真是的,这“活儿”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为什么她对天下的事情总是那么热情?就因为她的幼年太过于热情了吗,当她去了美利坚之后才会处处心生怨愤。

章妩自己不领这样的活儿,也不让尹小跳加入这样的缝制。她不打算让自家孩子进行这种童工似的劳动,骨子里她是瞧不上这样的劳动的,客观上却给了尹小跳更多的自由时间。每当尹小跳穿过院子里缝制《毛泽东选集》的人群出去

找唐菲时,那些和她年龄相仿或大她一些的女孩子正和她们的姥姥奶奶一块儿,聚精会神而又小心翼翼地手捧《毛泽东选集》和针线出着大力,在那厚厚的书脊上缝出一组组“米”字线。

尹小跳不缝宝书,唐菲也不缝宝书。她们热衷于另外的事,她们拜望和参观一些漂亮的女人。有一天唐菲说我要带你去看人民医院内科护士长,你肯定从来也没见过那么好看的人。她们来到医院,在内科病房的走廊里见到了护士长。

那年她有五十岁了吧。她是旧社会过来的人,在旧社会的教会医院做过事,修女出身,因此她被怀疑是特务。这时她早已不当护士长了,她每天的事情是打扫内科病房走廊和厕所。她穿一身旧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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