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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浴女-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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屎的威慑力量就这样登场了。涌到台前的人都退了回去,站在椅子上的人复又坐在了椅子是。好比一场演出,“帽儿戏”开场时观众可以由着性儿喧哗,压轴戏才值得你正襟危坐,细细品味。让唐津津吃屎可能就是这次批判会的压轴戏。
屎摆在唐津津眼前,只离她一米远。她还是一副惨白的死脸子。大伙儿都在等着你交待问题呢!为什么你还不开口呢……尹小跳的心像被人揪起来一样紧得透不过气,她盼望唐老师快点儿开口立刻开口,那样你就可以不吃屎了。但更多的人也许不像尹小跳这么想,也许他们反而不急着听唐津津交待问题了。当一个人可以交待问题也可以吃屎的时候,人们热切盼望看见的,可能不再是听她讲话了,而是看她吃屎。
她却不开口也不吃屎。于是一个男生跑到穿月白色别人襟褂子的中年妇女耳边前咕了几句,返回身对唐津津,也对会场所有人说:如果唐津津拒不交待问题也不吃屎,我们还有办法,革命群众是不会被她的流氓气焰所吓倒的,我们要把她的女儿领上台来让大家看看,让大家都看一看她的女儿,她的女儿就是她进行流氓活动的罪证!
唐津津到底沉不住气了,尹小跳看见她急促地跪着冲那个茶缸挪了两步——她那不等众人反应过来的迅雷不及掩耳的急促而又显得决绝的“跪步”,给尹小跳留下了终生的印象。她挪着“跪步”挪到那茶缸跟前,对那茶缸凝视了一会儿,接着,她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抓起茶缸双手捧着将屎尿一饮而尽……
尹小跳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刷牙漱口,恨不得把她和尹小帆专用的小白兔牙膏一口吃进肚里。刷牙使她呕吐,呕吐之后她继续刷牙。刷完牙,她还把牙刷使劲儿往嗓子眼儿里伸,她就又开始呕吐。她吐出了一些食物,到最后只有一些发黏的酸水。呕吐完了刷完牙,她双手并拢罩住鼻子和嘴,罩得严严的不留缝隙,然后她大口哈着气——她从幼儿园学来的,这样就可以闻见自己嘴里的气味儿。她终于放心了她应该放心了,她嘴里什么味儿也没有。她又不厌其烦地照起镜子,她发现她的嘴唇是白的,就像是被牙膏染白的,比牙膏还白。她用毛巾使劲儿擦嘴,直擦到发热发红快要擦出血来,直擦得嘴唇一阵阵跳疼。她把自己锁在卫生间里折腾了很久。
她出了卫生间,眼睛红红的,头有些发沉。尹小帆走过来,她抱起尹小帆就亲。尹小帆就也亲她,她们很响地出声地互相亲着。她又去亲她的爸,亲她的妈,亲家里那一对旧灯心绒向的沙发,亲她的小椅子,亲冰凉的带留声机的苏联大收音机;爸和妈一定是认为她病了,他们要她上床睡觉。她上了床,床上叠着一块她的手绢儿。她打开,手绢儿正中是一只黄眼睛的白猫。她瞪着这只白猫,一挥手就将它扫到了床角。到后来,她还是伸手把床角的手绢儿够了过来。她展开手绢儿瞪着白猫,把自已的嘴放在它的嘴上,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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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第二章枕头时期
如果不是受制于当时的气氛和心境,从一个观赏者的眼光出发,苇河农场自有一种辽远苍茫的浩荡之气。它被万亩芦苇簇拥着,那芦苇之于农场,犹如向日葵周身那热烈柔软而又紧密相连的花瓣,农场就是向日葵。特别在秋日,高过人去的金色芦苇和它们头顶的白茸茸的芦花仿佛骤然间就膨胀壮大起来,释放出一种铺天盖地的咄咄逼人之气,又呈现出一种弃尘遁世的清洁安宁之神。它们遮蔽了人的视线也封闭了所有的声响,只有黑褐色的野鸭自在地栖息于苇丛里,嬉耍,也下着无人捡拾的蛋。走进去,你会被这一万亩芦苇密不透气的寂静禁不住吓得出声,你也会被这一万亩芦苇那高洁的纯净给涤荡得神清气爽。当黑夜来临,被秋风吹拂得更显挤挤挨挨的簇簇芦苇好似一队队头束白巾。身着白裙的妇人正屏住呼吸、前呼后拥地碎步前行。很可惜,农场用一道围墙隔开了苇子和人,在那时候章妩和尹亦寻他们谁也没有闲情逸致欣赏墙外这壮观的芦苇。
与芦苇荡那妩媚的起伏和浩瀚的寂静相比,农场显得过于平坦、单调,到处是一排排一模一样的红砖平房。只有一个吸引人的去处,便是山上的小屋。那山又怎么能是真山?这里本是无边无际的大平原。那山只是菜地尽头高于农场地面的一弧浅浅起伏的坡地,称它作丘陵都还不至于。可是在平原上,再浅的起伏也是起伏吧,平原的平板,使任何起伏都能显出它的个别、变化和不一般。不管它有多么浅显,只要人们愿意,它就可以被叫做山。山上的小屋。
山上有一间小屋,在星期天,只有在星期天,它对集体宿舍的夫妻开放。平常的日子它就被上起锁来闲置着。章妩和尹亦寻没有计算过这男队和女队里有多少对夫妻,至少有八十对以上吧。是夫妻总会需要那山上的小屋的,屋子却有一间,日子也只有一天,因此他们必须排队。
他们这排队也和买粮买菜有所不同,他们虽是光明正大的夫妻,却不能光明正大地人挨人地真排起队来等候对那间小屋的使用。这“使用”的含意是尽人皆知的直接,直接到了令人既亢奋又难为情。因此他们这排队就带着那么点儿知识分子式的矜持、谦让或者说教养,也许还有几分无力的小计谋。从星期天清晨开始,你绝不会看见一支确凿的队伍在小屋门前婉蜒,你却能看见一对对的男女由远及近,参差地分布在小屋四周。他们或在一棵树下,或在一片菜地里,或坐着两块砖头像在促膝谈心。他们看似神态平和,眼睛却不约而同死盯着山上的小屋那紧闭的门。每当屋门打开一次一对夫妻完了事走出来,下一对进去的即是离门最近的,而次远者便会理所当然地再靠近一步。这“一步”也是分寸得当的,至少离门十五米开外吧,谁会忍心去坐在门口等候呢。
还有来得更晚的夫妻,来得更晚的自会判断自己应占的位置,从没有一对晚来的夫妻越过先到者径直抢到小屋门前去。先来后到,夫妻们心中很是有数。这阵势好比两人一组,从不同方向朝小屋慢慢包抄过来的侦察兵,又像是一盘外人看不懂的乱棋,那一对对因等待而显得失魂落魄的夫妻就是分布在棋盘上的棋子。其实那原是散而不乱的棋局,只待某一种局面出现时,那场景才会有几分含而不露的麻烦。
在章妩和尹亦寻的记忆里,就有那么一次。
那扇高高在上的门终于打开了,一对夫妻出来了。等在近处的章妩和尹亦寻明白轮到自己了,立刻心照不宣地往小屋走。而这时,另一对夫妻也正从与他们相对的方向走向小屋。这两对夫妻到来的时间几乎相同,他们各自的出发点和小屋的距离竟也相仿。若用平面图示意,此时此刻两对夫妻和小屋的关系以线连接,呈等边三角形。当他们同时向小屋出发时,他们就同时发现了这景况的尴尬。当他们发现这尴尬时,或许他们都在刹那间有过心理上的迟疑——也仅仅是心理上细微如芥的迟疑吧,那就像是表面教养所培育出的必须的一个程序。而现实是如此强大,使他们的步履即刻便抛弃了这如齐的心理迟疑。章妩觉得自己的双腿捌得比刚才要紧,因为她感觉另一条路上迎面而来的那一对似乎比自己更迅捷,更麻利:他们好像正跨着一步大似一步的步。于是她也跨开了大步……就这样,仅仅二十来米的路途仿佛遥遥无期了,两对夫妻开始了一番沉默但却激烈的速度的较量。他们不断调整着自己的步伐又窥视着对方,算计着该如何先一步到达;他们的急迫也使他们顾不得自己的走相儿。那走相儿一定是不好看的,竞走一般吧,又肯定没有竟走运动员的章法。他们就差拔腿奔跑了,然而他们却没有奔跑,毕竟他们还接受不了用奔跑的方法来办夫妻之间的事情这样一种事实,真的奔跑也会伤害两对夫妻的和气,虽然他们的心已经在疯跑。那时章妩扭动着腰胯大步向前,一心想要抢先占领小屋。她有点儿为自己的大步害羞,因为这大步就是她的欲望。她的欲望原本是只对尹亦寻一人的她的丈夫,可是现在她必得在光天化日之下,用她这难看的走相儿告之土地告之芦苇告之树木告之砖头瓦块告之不相干的一切:她有欲望她一要和她的丈夫做爱。她大步走着,说不清这是自己的无耻还是自己的无奈。当他们终于幸运地抢先到达小屋推门而人的时候,她忽然觉得特别对不住被关在门外的那对夫妻。
竞赛使她和尹亦寻气喘吁吁而又神思不定,他们没有爱抚也没有更多的言语,尽量迅速行事。因为他们抢了先,他们便觉得仿佛不该在小屋占用更多的时间。大部分进人小屋的夫妻是这么做的,他们懂得自我约束,没有谁能关着门没完没了地磨蹭。即便如此,在一个星期日里,也不是每对夫凄都能如愿,那没轮到的,便静等下个星期日的来临。
出农场走两公里,苇河镇上有卖烧鸡的,星期天,只有星期天,男队和女队的人们可以去镇上解馋。女人总是比男人嘴馋,当章妩和尹亦寻占领了小屋之后,她立刻会想起苇河镇上的烧鸡。很可惜她不能两样同时兼得,她无法既拥有小屋又品尝烧鸡。买烧鸡也需在星期天提早出发的,那年月鸡也是珍贵的,由于农场来了章妩他们这些人,镇上那有数儿的烧鸡顷刻间就会卖完。
曾经有一对夫妻妄想两样同时兼得,在星期天凌晨,农场大门刚开,他们就出了农场钻进了那苍茫厚密的苇丛。他们舍弃了对山上的小屋的等待,只想在苇丛里办完了好事就直奔镇上去买烧鸡。但他们被农场几个工人当场抓住,他们被当做革命意志不坚定,生活作风趣味低下的典型,在各种学习会上作了无数次的检讨。
很多年之后章妩回忆往事,当思路走到苇河农场时她便刻意略去不想。她无法想象她是因为不能两样同时兼得而生了大病:半年之后,她在苇河农场患了严重的眩晕症。有两次她昏倒在砖垛旁边,她总算被允许在宿舍休息几天,但每晚的学习会必须参加——学习比劳动轻松。
她参加学习,不幸的是有两次她又昏倒在会场上。她被送到农场卫生所,卫生所的医生没有能力诊断她这奇特的眩晕。她的血压、脉搏均属正常,可每次她从昏迷中苏醒过来都是大汗淋漓活似一摊烂泥。她睁开眼时总是有几分气馁,仿佛很遗憾自己又回到了人世。当她看到尹亦寻那憔悴而又焦急的脸时,她才竭力使自己清醒。她爱她的丈夫,但是,当她望着自己那皱裂的双手,闻着草铺上那发霉的潮气,打量着宿舍角落权作桌子的小木箱上,那只被奔来跑去的耗子撞断了把儿的陶瓷茶杯——那只断把儿的茶杯使一切显得那么狼狈……她望着这一切,她斗胆地想啊,和这无边无限的狼狈相比,她也许更愿意潜人她的眩晕症。那的确是一种潜人,她把自己藏在了眩晕里,至死也不会向第二个人吐露真情,包括她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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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着是多么好,宽大松软的羽绒枕头把她的脖颈和头埋住,纷乱在额前的短发把她的脸埋住,苇河农场的人谁也找不到她,她把双手也就势藏进被子,再也不要伸进粗陋的布手套,去站在砖垛前呼吸那没完没了的红褐色粉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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