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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馆异食话-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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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来的光阴,重复在艰苦练功和挨打的日子里;又是几个春去冬来,兄弟俩在师傅的督促调教和不懈努力下,倒是渐渐打磨出棱角模样了。
哥哥艺名莲生,因眉目清秀、皮相白皙,唱口清爽又身段柔软,师傅让扮起小旦,极其恰当好看的;弟弟艺名玉生,性情有些内向阴郁,但身手特别敏捷,所以专门练些打戏,翻桌、翻梯、蜻蜓、跳索之类的无一不精,在目连戏里常演些神仙鬼怪或武二花脸,也是地方上有不小名气的。哥儿俩平时还学会唱些婚丧礼俗歌,乡镇村里的人有些办红白喜事的,也会请他俩来唱,所以自打哥儿俩十四、五岁起,慢慢倒也能挣个衣食无虑了。
瞎爹的亲女名叫燕儿,与莲生、玉生哥儿俩是同年,月份上稍大;自从跟她爹一起捡回哥儿俩起,就像个贴心贴肺的小姐姐一样看待他们,后来长大些,寄住庙里的老师傅就让她到姑子庵里去学帮厨,做了个素斋厨娘,大抵这方圆一带地方上的人虔诚,初一、十五时节都要上庙里吃斋,大户一点的人家有丧事也会请她去做白菜,总之也能赚口饭吃,还不会太抛头露面。
瞎爹仍每日到街上唱两时辰的‘莲花落’,拿树枝摇着铜串子打那熟悉的节拍,孩子们长大都能自己讨生活,他也惬意宽心许多,闲时还跟庙里的老师傅在庙后院对着几亩野莲塘煮一壶粗茶,这日子,也渐渐好过得去了。
画面中的背景音乐此刻响起了一段风俗歌:正月捉盲踢毽子,二月长线放鸢子,三月晴明做团子,四月看蚕采茧子,五月端午裹粽子,六月双手拍蚊子……
这天黄昏时分,莲生提着酒肉回到小庙,燕儿装作若无其事,但眼角眉梢上掩饰不住悦色,庙里老师傅正跟瞎子在下棋,莲生先把酒肉放在庙门槛外,走到低矮的破旧正殿里,向那尊熏黑开裂的佛像上了香,说几声告罪的话,才拿着酒肉去找瞎子。
远处天边红紫的晚霞落下一片,轻轻蒙在莲塘上,听蛙鸣和水虫的叫声,那些大朵小朵莲花带着晚霞色在水面随波荡漾,老师傅感慨说这是经书里描述的净土景色,好看得紧。
燕儿摆上一张矮几,大家围坐下来,莲生摆上酒肉,燕儿问莲生还想吃什么,莲生指指莲塘:“很久没吃你做的莲花烙了。”
燕儿笑着点头,果真去摘了几支莲花进厨房了。
那老师傅不吃肉但好酒,莲生就连番给他和瞎爹倒酒,酒过几巡,趁着酒酣脑热,说出了要娶燕儿为妻的话,瞎爹怔了怔,张张嘴想说什么,又停住,凹陷的眼眶里竟然流下浊泪,老师傅怪道:“这是好事啊,老哥儿你哭什么?”
瞎爹摆摆手,去搭住莲生的肩膀:“莲生啊,你和玉生都是好孩子,当年虽然我捡的你们回来,但后来把你们送到戏班里长大,也多叫你们受罪了……只是你们还这么惦记着我……愿意照顾燕儿,我、我早知道你们这心思……”
燕儿把手里的碗捧起,双目垂泪下来:“那当年……当年家住庙街口,亲爹早亡止得寡娘,每日间撑爿凉茶铺讨几文铜钱过活。奴家巧手烹的好汤,有那水晶皂角儿甜汤、莲子儿瓜蒌煎、黄梨儿膏糖……”
“那你跟他又是如何成的故人啊?”鬼差一边说一边向观众挤眉弄眼,俨然就是演个串场的角色。
“与他?”燕儿与白无常对望一眼,她又忽然背转过身去,好像无颜以对:“他莫不是庙街上每日唱莲花落的少年郎罢。”
白无常低头看看自身,叹一口气又自嘲地苦笑一笑。
“叹啊叹,人间一番过往沧桑变故?”鬼差似乎在替他二人唱出心声。
燕儿转过脸来:“他就是,当年庙街上每日口唱莲花落的年少儿郎,笑骂世道人事新闻过往,奴日日听他那厢唱,由不得心里偷偷爱他为人的正直疏朗。”
“哦!这么说,是你先心里欢喜的他?”鬼差打趣道。
白无常这时接口唱道:“每日唱莲花落换几纹钱祭祀肚肠,我日日这厢唱,心里偷望那煎茶小囡儿,有钱买得一碗她亲手调制汤水便于愿以偿。”
“哎哟!原来你俩早就互相看上了!”鬼差打个哈哈,还不忘促狭地走到被钳制住的莲生面前,耸肩吐舌打个眼色:“你竟不知他俩早就互相看上了?嘿嘿!”
“什、什么……”莲生惊愕得瞠目结舌。
燕儿用衣袖抹抹眼睛:“说起当年、当年为人在世,艰难度日,母亲积劳成疾,奴家求医请药……眼见母亲苟延残喘,奴心如刀绞,无奈想出下下策,将此身出卖也罢。”
“当年得知那煎茶囡儿要将身出卖,三两日间牵线老婆几回进出茶铺,我于这厢五内俱焚捱过几番黄昏……”白无常双臂抱肩想起往事也是嗟叹。
“娘亲苦熬数日眼看将撒手人寰,城中一富家子儿愿出白银三十两买断奴终身,接得银两在手乍喜更忧,喜的是母亲治病有望,忧的从此再无自由,奴内心私念斜对那少年郎……”
——‘轰隆’一声旱天暴雷,将台上台下都震得惊响;台下观众炸锅了,台上那大鬼差叫道:“不好!尔等休要细数过往了,来龙去脉快说道个底净,怕时辰等不了。”
白无常立刻大跨步上去攥住燕儿的手,急切问道:“你那日入那富家门,却如何又用夜壶砸死人并逃到楼上坠落身死?我随后撞死在墙外思忖到阴间寻你,却总不能见?竟不知你已落滑油山受罪?我只好做了这不入轮回的勾魂使者,三百年来阴间阳世千百遍寻你……”
“是奴误会那富家子要强迫相好,奴却私心惦念你那日曾说,要等你攒钱将奴赎身,于是不论青红皂白,只拿将夜壶砸他,不想那子脑浆迸裂临死前才说出他吃斋信佛,知奴家境有难,他只权且花钱行个积德方便,日后必将寻由头放奴出门的……误会恩公好意,又怕府上追究,奴羞愧不已又担待不下,只得从楼上跳下寻死,却不知到阴曹即被打下滑油山,说道只要爬到山顶便可解脱罪过,可那山体浸流滑油,奴三百年来千辛万苦,不计千百万回地爬上山崖又滑落山底,千百万回粉身碎骨又复原重来,受苦不可堪言……”燕儿说话时泪水涟涟,与那白无常深情相对,真是说不尽的情真意切。
‘轰隆’又一道雷电贴着戏台上空划过,台上的大鬼小鬼差役们皆连连怪叫地抱头鼠窜下台去,莲生这才摆脱他们的牵制,但他神情复杂地盯着台中央的玉生与燕儿,此刻他俩仍保持那先前的动作,目光似已揉回有神的人气,过半晌,仍是顶着一张白无常脸的玉生才开口,一字一字道:“你若心里更欢喜我哥,我绝不会二话……”
燕儿闻言,喉间竟哽咽起来,捧起手中盛着莲花烙饼的碗,又转脸来看着旁边立着的莲生:“当年和爹在路边捡你二人回来,便看待你俩不分内外亲疏、犹如一人,我只是个唱‘莲花落’的瞎子的女儿,也不曾明白想过以后终身打算,莲生温情和顺,与我好,我便与莲生好;玉生孤僻生冷些,但也独与我好,我便也与玉生好,我只将你们俩人看做一人两面,过去时未想过许多……”
玉生神情黯然,将头戴那顶白无常高帽扯下扔到一旁,也不看莲生,半晌才哑声道:“哥,你带燕儿走罢。”
‘咻咻’的晚风在寥落的戏台上扫过,竟将原本系在梁柱上的一段白绫也吹得垂落下来,那是预备午夜子时演鬼戏《男吊》、《女吊》戏时用的,仨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落在白绫上,这时通往后台的帘子才被人小心翼翼掀起来,伸出班主惊恐不定的脸:“风、风停了?”
他见莲生、玉生站那不动,就战战兢兢走出来:“刚才我到后台张罗他们上场,就听见前面刮起鬼哭狼嚎的大风啊!我这掀帘子才看了一眼,就被风打一踉跄给扇回去了,只记得台上台下都搅得黑黢黢一团,伸手不见五指的,你们、你们怎还在这……我以为你们早下台避风去了?”
莲生望望班主,可此刻满心悲凉噎堵,竟不知道该如何回他;班主又转向燕儿:“瞎子闺女,你怎也在这?”
燕儿却只是直勾勾地看着那段白绫出神,对班主的话丝毫没听到似的,忽然她如梦初醒般道:“我爹喊我了!”说时手里的碗落在地上‘砰当’砸碎:“我爹在那喊我……”拔腿就奔下戏台,往一个方向跑去。
莲生和玉生看着燕儿就这么跑走,都一时错愕在那,直到班主嘀咕一句:“这丫头是怎么?那是去村外的路。”
莲生与玉生不约而同地相觑一眼,然后来不及二话,俩人也拔腿就往燕儿跑走的方向追去——
‘嘀嗒滴嘀嗒嗒滴’画面中的虚空夜色,在随之而起的《白神》目连戏曲调中渐渐拉长,恍惚又回到起初他兄弟俩刚被瞎爹和燕儿捡回来时的情景,天空落下一幕朦胧密雨,俩人在郊野中疯子样寻找整晚,终于在天快亮前,找到燕儿的尸首;她不知从哪得来一条白绫,就在一爿墨绿盈盈的树林中自缢了。
戏班帮着一起找的人,都联系起昨夜戏台的邪事,说燕儿必是让‘女吊’俯身了!每逢七月半时节,每乡每村演的这些目连戏,实则也是‘鬼戏’,除了叫人来看,更多又是让鬼来看的,算是慰藉方圆一带过往横死没托生的阴司孤鬼众,可一旦……这期间有什么阴差阳错被哪个死鬼找上,那就十有八九逃不过要做替身的!他们还偷眼看莲生和玉生,二人对着燕儿的尸身哀恸大哭的模样叫人心酸不已,他们又说燕儿还算是义气的女子,她过去跟莲生、玉生都有私情,你说她真不知这行径不对么?不然她也不会两边都瞒得看不出来了,但真到要定终身时候,她才晓得为难,两边不能辜负怎办?这就让‘女吊’有机可乘——
三、一方鬼神
“客人,您要的黄白糕元宝、脂油麻馅儿红印包子做好了。”我整个人几乎完全陷入那画面的情节之中,耳边陡然飘入这句话,竟吓得心上‘咯噔’一下,并且手里一松有个东西掉了,我低头看才发现是刚一直拿在手里的,吃剩半块的莲花烙饼……诶,这饼不是燕儿做的那种?我心里又是一沉,再转头望去,就见那女店长端着两大盘热气腾腾的糕点,站在包间的帘子外面,她所谓的红印包子,我先在宁波一些寺庙闲逛时就看见过,当地人都将这种发蒸得又圆又大的雪白包子上印一方红字,然后投入庙里的放生池喂鱼鳖,据说是祭祀往生者作用的;而另一盘糕元宝,就是两色分别炸成金黄和蒸的原色米糕,被削刻成元宝的形状,我心中暗惊,这都是祭祀死者的糕点吧?
那珠帘‘嘀铃铃’掀开了,从内走出穿着白色古装交领衣裳的两个人,却彻底将我震得瞠目结舌:“莲生?……玉生?”
他俩看来与影片里没区别,仍是面敷一层白粉,眉目神情比较肃穆;只是,斯斯然走出来的步履姿态有些奇怪,他俩看看女店长手中的糕点,一人接过一份来,一句话不多说,就往店门外方向走出去了——
我终于知道为何他俩走路的姿态看着奇怪了!就在他们走过没有桌椅屏风遮挡的空隙间,我看到他俩的脚,全然是悬在离地约有十数寸高的半空中的,不用脚走路的人,那不就是鬼么!
“吓!”我差点惊呼出声,赶紧一把捂住自己的嘴,就看着女店长笑着寒暄几句并送他们出去。
这大白天里,不能就见鬼吧?长这么大我可从来没见过……就在我心如鹿撞正不知如何是好的当儿,更匪夷所思的一幕出现了!其中那个不知是莲生还是玉生,好像察觉到我看他的异样眼光,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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