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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诃夫作品集-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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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要不要来一杯?”

戴莫夫又渴又饿,但他不想败坏自己的胃口,所以没有要茶。不久就听到脚步声和熟悉的笑声。门砰的一声响,奥莉加·伊凡诺夫娜跑进屋来,她戴一顶宽边草帽,手里提着画箱。紧随其后,兴高采烈、满脸红光的里亚博夫斯基走了进来,他拿着一把大伞和一张折叠椅。

“戴莫夫!”奥莉加·伊凡诺夫娜扬声叫道,高兴得涨红了脸,“戴莫夫!”她又叫一声,把头和双手贴在他的胸脯上,“这是你呀!你为什么这么久都不来?为什么?为什么?”

“我哪儿有时间啊,亲爱的?我总是很忙,等我有空了,可是火车的班次又常常不合适。”

“不过看到你我还是很高兴!我每天每天夜里都梦见你!我真担心你生病了。哎呀,你不会知道你是多么可爱,你来得正是时候!你是我的救星!只有你才能救我!明天这儿要举行一个顶顶别致的婚礼,”她继续说,笑嘻嘻地为丈夫系好领带,“车站上的电报员奇克里杰耶夫明天结婚。很英俊的一个小伙子,人也不蠢,你知道吗,他的脸上有一股刚强的、像熊一样的神气……可以拿他当模特画一幅年轻的瓦兰人①。我们全体住在别墅里的人对他很感兴趣,已经答应他一定参加他的婚礼……他这人没有钱,孤单单的,还胆小怕事,所以呢,不用说,不同情他那就是罪过。你想想,做完弥撤就举行结婚仪式,然后从教堂里出来,大伙儿走到新娘家……你可知道,葱翠的小树林,小鸟叽叽喳喳,阳光斑斑驳驳落在草地上,在这片鲜绿色的背景上,我们都成了五颜六色的斑点——这幅画多么别致,有着法国印象派的韵味哩。可是,戴莫夫,叫我穿什么衣服进教堂呀?”奥莉加·伊凡诺夫娜说着,做出一副哭相,“我这儿什么也没有,真正是什么也没有!没有衣服,没有花,没有手套……你了定要救救我。既然你来了,那么,这就是说,是命运托付你来救我的。我亲爱的,你拿着这串钥匙,回家去,把衣柜里我那件粉红色连衣裙取来。你知道它,它挂在最前面……然后在储藏室的右边地板上,你会看到两个硬纸盒。你打开上面的盒子,里面尽是花边,花边,花边,还有各种各样的零头碎料,这些东西底下就是花。你拿花的时候,千万要小心,可别把它弄皱了,亲爱的。把花都取来,容我在这里挑一挑……另外,再买一副手套。”——

①古俄罗斯对北欧诺尔曼人的称呼。

“好的,”戴莫夫说,“我明天回去,叫人送来。”

“明天怎么行?”奥莉加·伊凡诺夫娜问,吃惊地望着他,“明天你怎么来得及?明天头班火车早上九点开,婚礼在十一点举行。不,亲爱的,要今天回去,一定得今天回去!如果你明天来不了,那就找个人送来。好了,走吧……待会儿有趟客车要经过这里。别误了火车,亲爱的。”

“好吧。”

“唉,我真舍不得把你放走,”奥莉加·伊凡诺夫娜说,泪水涌上她的眼眶,“唉,我这个傻瓜,何苦答应那个电报员呢?”

戴莫夫赶紧喝了一杯茶,拿了一个面包圈,温和地微笑着,上车站去了,那些鱼子酱、奶酪和鲑鱼,都让那两个黑发男子和胖演员吃了。



六月里一个宁静的月夜,奥莉加·伊凡诺夫娜站在伏尔加河上一条游轮的甲板上,时而望着水面,时而望着美丽的河岸。在她身旁站着里亚博夫斯基,他对她说,水上黑尴勉的阴影不是阴影,而是梦,又说,这神秘的水域和它奇异的闪光,这无边无际的天空,以及伤感沉思的河岸,都在诉说着我们生活的空虚,昭示着人世间有一种崇高而永恒的幸福;在这样迷人的月夜,人若能忘掉自己,死去,变成回忆,那该多好啊!过去的岁月庸俗而无聊,未来也毫无意义,这美妙的夜一生中只有一次,它也很快就要消逝,化作永恒——人活着又为了什么呢?

奥莉加·伊凡诺夫娜时而听着里亚博夫斯基的呓语,时而听着夜的宁静,心里却想着:她是永生的,永远不会死去。这绿宝石般的水——她还从未见过这种颜色——这天空,河岸,黑影和充溢她心田的不由自主的欢乐,都在告诉她:有朝一日她会成为伟大的艺术家;在那遥远的地方,在月光照不着的那一边,在无边无际的天地里,等待她的将是成功,荣誉和人民的爱戴……她久久地注目凝视着远方,似乎看到了蜂涌的人群,辉煌的灯火,似乎听到了庆典上昂扬的乐曲和人们的欢呼声,她自己则穿一袭白色长裙,鲜花从四面八方撒到她身上。她还想到,跟她并排站着、伏在船侧栏杆上的这个男人,是真正伟大的人,天才,上帝的宠儿……迄今为止,他所创作的全部作品都是那么出色、新颖、不同凡响,一旦他的稀世才华完全成熟,他的创作将无限高超,令世人倾倒。这一点,从他的脸,从他的表达方式,从他对大自然的态度就看得出来。关于阴影和黄昏的情调,关于月光,他都说得与众不同,用的是自己的语言,这一切使人不由得感受到他那种驾御大自然的硷力。他本人十分英俊,有独特的才能。他的生活无牵无挂,自由自在,超凡脱俗。他过着小鸟一样的生活。

“天凉了,”奥莉加·伊凡诺夫娜说着,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里亚博夫斯基把自己的雨衣披在她身上,悲伤地说:

“我觉得我的命运掌握在您的手里。我是奴隶。为什么你今天这样迷人呢?”

他一直目不转睛地瞧着她。他的眼神很可怕,她都不敢抬眼看他了。

“我疯狂地爱您……”他悄悄地说,呼出的气哈到她的脸颊上,“只要您对我说一个‘不’字,我就不想活了,我要抛弃艺术……”他激动万分地喃喃说,“您爱我吧,爱我吧……”

“别这么说,”奥莉加·伊凡诺夫娜说时闭上了眼睛,“这真可怕。再说戴莫夫呢?”

“什么戴莫夫?为什么提戴莫夫?我跟戴莫夫有什么相干?这儿有伏尔加,月亮,美景,我的爱情,我的痴迷,这儿根本就没有什么戴莫夫!……唉,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不需要过去,只求您给我片刻的……一瞬间的欢乐!”

奥莉加·伊凡诺夫娜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她有心想一想丈夫,可是她又觉得过去的一切,包括婚姻、戴莫夫和家庭晚会,都微不足道,毫无意义,毫无必要,平淡乏味,而且离她已经很远很远了……真的:戴莫夫算什么?为什么提戴莫夫,她跟戴莫夫有什么相干,再说,他是确有其人呢,或者他仅仅是一个梦?

“其实,对他这样一个普通而又平凡的人来说,他已经得到的那份幸福就够多的了。”她双手掩面想道,“让别人谴责去吧,诅咒去吧,我却偏要这样,宁愿毁灭。偏要这样,宁愿毁灭……生活中的一切都应当有所体验。天哪,这是多么可怕又多么美妙啊!”

“噢,怎么样?怎么样?”画家喃喃地说,他拥抱着她,贪婪地吻着她的手,她则有气无力地想推开他,“你爱我吗?是吗?是吗?啊,多静的夜!美妙的夜!”

“是的,多静的夜!”她悄悄地说,瞧着他那双含着泪水的发亮的眼睛。然后她很快地回头张望一下,搂住他,热烈地吻他。

“船快到基涅什玛了!”有人在甲板的另一侧喊道。

可以听到沉重的脚步声。那是饮食部的堂伯从旁经过。

“听着,”奥莉加·伊凡诺夫娜说,她幸福得又笑又哭,“给我们拿葡萄酒来。”

画家激动得脸色发白,坐到长椅上,一双热恋的、感激的眼睛定定地望着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后来他闭上眼,懒洋洋地微笑着,说:

“我累了。”

他把头靠在栏杆上。



九月二日,天气温暖无风,但是天色阴沉。一清早,伏尔加河上升起薄雾,九点钟以后又稀稀拉拉地下起雨来。看上去完全没有转晴的希望。喝茶的时候,里亚博夫斯基对奥莉加·伊凡诺夫娜说,绘画是一门最难见成效又最枯燥无味的艺术,说他算不得画家,说只有傻瓜才认为他有才华。突然间,无缘无故,他抓起一把刀子,把他的一幅最好的画稿划破了。早茶后,他脸色阴沉地坐在窗前,默默地望着伏尔加河。可是伏尔加河已失去了刮谢波光,变得浑浊灰暗,看上去冷冰冰的。所有的一切都使人想到,阴雨绵绵、令人烦问的秋天即将来临。似乎是,伏尔加河两岸一块块美丽的绿毯,河上一串串宝石般的反光,透明的蓝色远方,以及大自然所有别致而华丽的眼饰,此刻都已让造物主收了起来,藏进箱笼里,以备明春再用。群鸦在伏尔加上空盘旋,讥笑它:“光啦!光啦!”。里亚博夫斯基听着它们的贴噪,默默想道:他的才华已经枯竭;这世上的一切都是有条件的、相对的、愚蠢的;他不该让这个女人束缚自己……总之,他心绪不佳,苦闷得很。

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坐在隔板后面的床上,用。手指梳理着自己美丽的亚麻色头发,时而想象自己在客厅里,时而在卧室里,时而又在丈夫的书房里。想象又把她带到剧院里,带到女裁缝那里,带到那些名流朋友家里。这阵子他们都在干什么呢?他们还想起她吗?演出季节已经开始,应该考虑一下晚会的事了。戴莫夫呢?啊,可爱的戴莫夫!他在每封信里都多么温存地、像孩子般苦苦央求她早点回家!每月他都给她寄来七十五卢布。有一次她写信告诉他,她欠了画家们一百卢布,不久他真的把这笔钱寄来了。多么善良、慷慨的人啊!旅行生活搞得奥莉加·伊凡诺夫娜筋疲力尽,她厌烦了,恨不得马上离开这些乡民,这河上的潮气,甩掉那种浑身不干净的感觉,这种不干不净是她从一个村子搬到另一个村子,住在农家小屋里时时刻刻都感觉到的。要不是里亚博夫斯基已经保证,他要跟那些画家在此地一直住到九月二十日,她本可以今天就离开这里。要真能这样,那该多好啊!

“天哪!”里亚博夫斯基埋怨道,“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出太阳呢?没有太阳,我那幅阳光明媚的风景画就无法接着画下去!”

“可是你还有一幅画稿画的是多云的天空,”奥莉加·伊凡诺夫娜从隔间走出来,说,“记得吗,在前景的右侧是树林,左侧是一群母牛和鹅。趁现在你可以把它画完。”

“哼!”画家皱起眉头,“把它画完!难道您以为我这人就那么笨,都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你对我的态度变得多么厉害!”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叹了一口气。

“嘿,那才好。”

奥莉加·伊凡诺夫娜的脸上一阵抽搐,她走到炉子旁边,哭了起来。

“对,现在只差眼泪了。算了吧!我有成千上万种理由哭,但就是不哭。”

“成千上万的理由!”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呜咽着说,“最根本的理由就是您已经把我当成了累赘。是的!”她说完,放声大哭起来,“说实话,您现在已经为我们的爱情感到羞耻。您想方设法提防着那几个画家,其实这是瞒不过去的,他们早就知道了。”

“奥莉加,我只求您一件事,”画家央求道,一手按着胸口,“只求一件事:别再折磨我!除此之外,我对您没有任何要求!”

“但您得起誓,说您现在仍然爱我!”

“这是折磨人!”画家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他跳了起来,“到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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