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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诃夫作品集-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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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说的都是老一套,早就让人听烦了,”她说着站起身来,“您该想出一些新鲜的话才好。”

他笑了,也站起来,两人朝房子走去。

她高高的个子,漂亮,苗条,此刻在他的身旁更显得健康,衣着华丽。她感觉到这一点,不禁可怜起他来,而且不知为什么很不自在。

“您讲了许多不必要的话,”她说,“您刚才提到我的安德烈,其实您并不了解他。”

“‘我的安德烈’……去他的,去你的安德烈!我真为您的青春感到惋惜。”

他们进了大厅,这时大家已经坐下吃晚饭。祖母,或者按家里人的称呼,老奶奶,长得很胖,相貌难看,生着浓眉,还有一点点唇髭,大嗓门,光是听她说话的声音和口气就可以知道,她在这儿是一家之主。集市上的几排商店和这幢带圆柱和花园的老房子都归属于她,她每天早晨都要祈祷,求上帝保佑她别破产,祈祷时常常泪流满面。她的儿媳妇,也就是娜佳的母亲尼娜·伊凡诺夫娜,生着浅色头发,腰束得很紧,戴着夹鼻眼镜①,每个手指上都戴着钻石戒指。安德烈神父是个掉了牙的瘦老头,从脸上的那副表情看仿佛他正打算讲一件十分可笑的事。他的儿子安德烈·安德烈伊奇,也就是娜佳的未婚夫,壮实而英俊,头发鬈曲,像一名演员或画家。他们三个人正谈着催眠术——

①原文为法文。

“你在我家住上一个礼拜就会恢复元气,”祖母转身对萨沙说,“只是你得多吃点。瞧你像什么样子!”她叹了一口气说:“你那模样真吓人!真的,你简直成了浪子了。”

“挥霍掉父亲赠与的全部资财,”安德烈神父眼里带着笑意说,“浪荡的儿子只好给人去放猪……”②——

②浪子的比喻出自《圣经》,见《路加福音》第十五章。

“我喜欢我爹爹,”安德烈·安德烈伊奇,拍拍父亲的肩膀说,“他是个可爱的老人,善良的老人。”

大家默不作声。突然萨沙笑起来,用餐巾捂住了嘴。

“这么说来,您也相信催眠术喽?”安德烈神父问尼娜·伊凡诺夫娜。

“我当然还不能肯定说我相信,”尼娜·伊凡诺夫娜回答,她的神色变得十分严肃,甚至有点严厉,“可是应当承认,自然界有着许多神秘而不可理解的现象。”

“我完全同意您的看法,不过本人还得补充一句:宗教信仰为我们大大缩小了神秘的领域。”

端上来一只又大又肥的火鸡。安德烈神父和尼娜·伊凡诺夫娜继续他们的谈话。尼娜·伊凡诺夫娜手指上的钻石戒指闪闪发光,后来她的眼眶里泪花闪烁,她开始激动起来。

“尽管我不敢同您争论,”她说,“但您得承认,生活中有着许多解不开的谜!”

“绝对没有,我敢向您担保。”

晚饭后安德烈·安德烈伊奇拉小提琴,尼娜·伊凡诺夫娜弹钢琴为他伴奏。十年前他在大学的语文系毕了业,但是从来没有工作过,没有固定的职业,只偶尔参加为慈善事业举办的音乐会。城里的人都叫他演员。

安德烈·安德烈伊奇拉着小提琴,大家默默地听着。桌上的茶炊烧开了,冒着气,只有萨沙独自在喝茶。后来时钟敲响十二点,提琴上的一根弦突然断了。大家都笑起来,忙着起身告辞。

送走未婚夫之后,娜佳回到楼上的卧室,她跟妈妈住在楼上(楼下住着老奶奶)。楼下的大厅里开始熄灯,可是萨沙还坐着喝茶。他喝茶的时间总是很长,完全是莫斯科人的习惯,一回总得喝上七八杯。娜佳脱掉衣服,躺进被窝,很久都能听到女仆在楼下收拾东西,老奶奶在生气。最后,一切静下来,只偶尔从楼下萨沙的房间里传来他低沉的咳嗽声。



娜佳一觉醒来,大概已是两点,这时天色开始破晓。远处有更夫敲打着梆子。她不想睡了,躺得人软绵绵的,反而不舒服。像已往的五月之夜一样,娜佳坐在床上,开始想心事。可是她的那些想法跟昨夜一样,单调乏味,令人生厌,无非是安德烈·安德烈伊奇开始追求她并向她求婚,她同意了,后来渐渐地看重了这个善良而聪明的人。可是不知为什么到了现在,离婚期不到两个月了,她却感到恐慌和不安,仿佛有一件说不明白的令人苦恼的事在等着她。

“滴笃,滴笃,”更夫懒洋洋地敲着梆子,“滴笃,滴笃……”

从古老的大窗子里望出去,可以看到花园,远处是正在盛开的丁香花丛,花儿睡意朦胧,冻得有点打蔫。一片白色的浓雾,缓缓地朝丁香花这边漫过来,想要把它遮盖住。远处的树林中不时有梦中醒来的白嘴鸦啼叫几声。

“我的上帝,为什么我的心情这么沉重!”

也许每一个未婚妻在结婚前都是这种感受。谁知道呢!或许是受了萨沙的影响?可是要知道,萨沙已经一连几年都说着同样的话,像背书似的,而且说话时显得又天真又古怪。那么为什么脑子里还是忘不掉萨沙呢?为什么?

更夫早已不打梆子了。窗前的花园里鸟儿叽叽喳喳地叫起来,花园中的雾气已经消失,周围的一切沐浴在春天的晨喊中,像是笑逐颜开了。不久,整个花园在阳光的爱抚下暖和过来,苏醒了,树叶上的露珠,像钻石般晶莹剔透,闪闪发光。这古老的、早已荒芜的花园在这个清晨显得生机勃勃、十分美丽。

老奶奶已经醒来。萨沙粗声粗气地在咳嗽。可以听到楼下有仆人端来了茶炊,在搬动椅子。

对间过得很慢。娜佳早已起床,一直在花园里散步,可是早晨还在延续。

后来尼娜·伊凡诺夫娜出来了,她眼泪汪汪,手里端一杯矿泉水。她对招魂术①和顺势疗法②很感兴趣,读了许多这方面的书,喜欢谈她心中生出的疑惑。这一切在娜佳看来都蕴含着深刻而神秘的内涵。现在娜佳吻了母亲一下,跟她并排走着——

①相信死人的灵魂在阴间生活,人可以召回与之“交往”。

②用极微量药物来治疗疾病的方法,十八世纪末由德国医师哈内曼创立。

“你为什么哭了,妈妈?”她问道。

“昨天晚上我读了一夜的小说,里面讲到一个老人和他的女儿的故事。老人在某个地方做事,后来他的上司爱上了他的女儿。书我还没有读完,可是里面有一处地方叫你忍不住落泪,”尼娜·伊凡诺夫娜说完,喝了一口矿泉水,“今天早晨我一想那个段落,我又哭了一阵。”

“这些天来我心里老不愉快,”娜佳沉默片刻,说,“为什么我夜夜睡不好觉?”

“我不知道,亲爱的。每当我夜里失眠的时候,我就闭上眼睛,瞧,就这样闭得紧紧的,想象出安娜·卡列宁娜③的模样,想象她怎么走路,怎么说话,或者想象古代历史上的什么事件……”——

③托尔斯泰同名小说中的女主人公。

娜佳感到,母亲并不了解她,也不可能了解。她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感觉到,她甚至觉得害怕,真想躲起来。可是她一个人回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下午两点钟,大家坐下来吃午饭。那天是礼拜三,是斋日,所以给祖母送上的是素的红甜菜汤和鳊鱼粥①——

①东正教徒斋日吃素(指植物性和鱼做的食品),不吃荤(指牛奶和肉类食品)。

萨沙故意跟祖母逗乐,喝完他的荤菜汤又喝素的红甜菜汤。吃饭的时候,他不断开玩笑,不过他的玩笑都很笨拙,总带着道德的训诫,结果完全不可笑了。每当他说俏皮话的时候,他总先举起他那又长又细、像死人一样的手指,使人不由得想到,他病得很重,也许已不久于人世,这时候你就会由衷地可怜他。

饭后,祖母回她的卧室休息去了。尼娜·伊凡诺夫娜弹了一会儿钢琴,也回房去了。

“唉,亲爱的娜佳!”萨沙照例这样开始饭后的闲谈,“您要是听我的话就好了!就好了!”

她深深地埋在老式的圈椅里,闭上眼睛;他则缓缓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要是您能出来求学就好了!”他说,“只有受过教育的、圣洁的人才有意思,只有他们才是有用的。要知道,这类人越多,人间的天国就来得越快。到那时,你们的城市渐渐地就要土崩瓦解--一切都要颠倒过来,一切都变了样子,简直像施了魔法似的。到那时这里将出现无数宏伟富丽的房屋,美丽的花园,奇异的喷泉,优秀的人……但主要的还不是这些。最主要的是,在我们的头脑中,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充满了这么多恶意,因为每个人都有信仰,每个人都知道他们为什么活着,每个人都无需到人群中寻求支持。我亲爱的,好姑娘,您走吧!您该向大家表明,您已经厌倦这种死气沉沉的、灰色的、罪恶的生活。您哪怕向自己表明这一点也好啊!”

“不行,萨沙,我快要出嫁了。”

“哎,算了吧!何必结婚呢?”

两人走进花园,散了一会儿步。

“无论如何,我亲爱的,应该好好想一想,应该明白,你们这种游手好闲的生活是多么肮脏,多么不道德,”萨沙继续道,“您要明白,如果,举例说吧,您、您的母亲和您的奶奶什么事都不做,那么这意味着,别人在为你们工作,你们在坑害别人,难道这是干净的,难道这不肮脏吗?”

娜佳本想说:“是的,您这话是对的,”她还想说这些她都明白,可是这当儿泪水涌了出来,她突然不作声了,全身一阵瑟缩,她回自己房里去了。

傍晚时,安德烈·安德烈伊奇来了,他照例拉小提琴,拉了很长时间。一般说来,他不爱说话,喜欢拉小提琴,也许这是因为拉琴的时候可以不必讲话。十点多钟,他穿好大衣,准备回家。临别时他拥抱娜佳,热烈地吻她的脸,肩头和手。

“亲爱的,我的宝贝,我的美人儿!……”他喃喃低语,“啊,我是多么幸福!我快活得要发狂了!”

可她觉得,这些话她早已听过,很早很早就听过,或者在哪本书里……在一本破旧的、早已丢了的长篇小说中读到过。

在大厅里,萨沙正坐在桌旁喝茶,五个长长的手指托着一个小杯子;老奶奶在摆纸牌猜卦,尼娜·伊凡诺夫娜在看书。圣像前长明灯里火苗不时噼啪作响,一切都显得安宁而圆满。娜佳道了晚安,便回到楼上的卧室。她躺下后立即睡着了。可是,跟昨天夜里一样,天刚蒙蒙亮,她又醒了。没有睡意,心情不安而沉重。她坐了起来,把头伏在膝盖上,想起了未婚夫,想起了婚事……不知怎么娜佳想起了她的母亲不爱她已故的丈夫,弄得现在一无所有,只能依赖自己的婆婆,也就是老奶奶过日子。娜佳左思右想,怎么也弄不明白,为什么她至今把母亲看得那么特别,不同寻常,为什么没有发觉她其实是个普通的、平常的、不幸的女人。

萨沙在楼下还没有入睡--可以听到他在不断咳嗽。娜佳想到,这是个古怪而又天真的人,在他的幻想里,在那些美丽的花园和奇异的喷泉里,不免有些荒唐可笑的成分。可是不知为什么在他的天真里,甚至在他的荒唐可笑里,却蕴含着许多美好的东西,使得她一想到要不要外出求学的时候,她的整个心灵,整个胸膛便感受到一阵凉意,随即涌动着欢快、狂喜的感情。

“不过,最好不去想它,不去想它……”她小声说,“不该去想这种事。”

“滴笃,滴笃……”更夫在远处敲着梆子,“滴笃,滴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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