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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诃夫作品集-第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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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声颤音。它开始歌唱。我不打算来描写它的歌声,我只想说,当这位演唱家轻启莺喙,婉啭啼鸣,让整个树林响彻着它那清脆甜美的歌声时,连那支伴奏乐队也兴奋得忘了演奏,都屏息静听了。夜莺的歌声中透着力量和柔情。不过,我无意争夺诗人的面包,还是由他们去描绘吧。夜莺唱着,而周围笼罩着一片专注的静默。只有一次,树林生气地咆哮起来,风也发出嘘声,因为这时一只猫头鹰摹地引吭袅叫,竟想压倒我们的演唱家……
当天空泛白、群垦消隐、夜莺的歌声变得更为轻柔的时候,在这片树林的边缘出现了公爵地主家的厨子。他猫腰拱背,左手压着帽子,悄悄地潜行。他的右手拿着一只柳条筐。他的身影在树丛中时隐时现,不久就消失在密林里,夜莺又唱了一会儿,突然一声不响了。这时我们正打算离去。
“瞧这小坏蛋!”我们听见有人这样说,很快就看到了厨子。公爵家的厨子朝我们走来,快活得眉开眼笑,让我们看他的拳头。在他的拳头里露出他刚刚捉来的夜莺的小脑袋和尾巴……可怜的演唱家!上帝保佑,但愿谁都别遇上这样的厄运。
“您为什么要捉它?”我们问他。
“放进鸟笼里呀!”
长脚秧鸡一声哀怨的啼叫迎来了黎明,失去了歌手的树林开始喧哗起来。厨子把玫瑰的情人①塞进柳条筐里,高高兴兴地跑回村子。我们也各自回家了——
①指夜莺。
一八八三年五月二十一日
预谋犯
法院审讯官面前,站着一个身材矮小、消瘦异常的庄稼汉。他穿着花粗布衬衫和打补丁的裤子,那张鬓须浓重、布满麻点的脸,以及藏在耷拉的浓眉里、让人不易看清的眼睛,露出阴沉而冷漠的表情。一头蓬乱的浓发已很久没有梳理,看上去像一顶帽子,使得他的面容越发显得似蜘蛛般阴沉。他光着脚。
“丹尼斯·格里戈里耶夫!”审讯官开始说,“你走近一点,回答我的问题。本月七日,也就是七月七日,铁路看守人伊凡·谢苗诺夫·阿金福夫沿线巡查时,在一百四十一公里处,撞见你正在拧铁轨上固定枕木的螺丝帽。瞧,这就是螺丝帽……他把你同这颗螺丝帽一齐扣下了。是这样吗?”
“啥?”
“事情是像阿金福夫说的那样吗?”
“没错,是这样。”
“好。那你为什么要拧螺丝帽?”
“啥?”
“你别‘啥啥啥’的,回答我的问题:你为什么要拧螺丝帽?”
“要是用不着,俺才不去拧它哩,”丹尼斯斜眼望着天花板,声音嘶哑地说。
“那你要这螺丝帽做什么用?”
“螺丝帽吗?俺们拿它做坠子……”
“俺们是谁?”
“俺们,老百姓呗……也就是克利莫夫斯克的庄稼人。”
“听着,老乡,你别跟我装糊涂,说正经的!用不着撒谎,扯什么坠子不坠子的!”
“俺一辈子没有撒过谎,这会儿说俺瞎扯……”丹尼斯眨巴着眼睛,嘟哝着,“再说,老爷,没有坠子能行吗?你若把鱼饵或是蚯蚓装到钓钩上,不加上个坠子,难道它能沉到水底?还说俺瞎扯哩……”丹尼斯冷笑道:“鱼饵这东西,若是浮在水面上,能顶个屁用!鲈鱼,梭鱼,江鳕,向来往深水里钻。鱼饵若漂在水上那只有赤梢鱼才来咬钧,再说那种事也少见……俺们那条河就没有赤梢鱼……这种鱼喜欢大河大水。”
“你跟我大讲赤梢鱼干什么?”
“啥?这可是您自己问的呀!俺们那儿,连地主老爷们也都这么钓鱼的。最不懂事的娃娃没有坠子也不去钓鱼。当然啦,也有一种人啥也不懂,嘿,没有坠子也去钓鱼。傻瓜蛋可不管章法不章法……”
“那么你是说,你拧下这颗螺丝帽是为了拿它做坠子的?”
“不为这个又为啥,总不能拿它当羊拐子①玩!”——
①一种儿童游戏,用羊蹄腕骨向远处的另一块骨头扔去,中者为胜。
“可是,你要做坠子尽可以拿铅块,子弹壳……或者钉子什么的……”
“铅块在大路上可找不着,得花钱去买。说到钉子,那不管用。螺丝帽这东西最好不过了……又重,还有个小洞。”
“你装什么糊涂!倒像是昨天才出生的,或者从天上掉下来的。难道你不明白,笨脑瓜,拧掉螺丝帽会造成什么后果?要不是看守人及时发现,火车就要出轨,许多人就会丧命!你就成了杀人凶手!”
“上帝保佑,可千万别出这种事,老爷!干啥要去害人?难道俺们不信教,或是什么坏人?谢天谢地,好老爷,别说俺一辈子没害死过一个人,就连这种念头也没有转过……求圣母娘娘保佑,饶恕……瞧您说的,老爷!”
“那么依你看,火车是怎么出事的?告诉你:你拧下两三颗螺丝帽,火车就要翻身!”
丹尼斯嘿嘿冷笑,眯起眼睛怀疑地瞧着审讯官。
“得了吧!这些年来,俺们村的人拧下的螺丝帽不少,上帝保佑,可从来也没见翻车,这会儿说什么出事,害人……我若把铁轨搬了去,或是,比方说吧,扛一根大木头横在铁路上,噢,那样的话,火车倒兴许要出轨,可是……呸!不就是少一颗螺丝帽吗!”
“你要明白:那些螺丝帽是用来固定铁轨和枕木的。”
“这个俺们也懂……俺们又不是把所有的螺丝帽都拧下……还留着许多呢……俺们办事也不是不动脑筋……俺们也懂……”
丹尼斯打了个哈欠,在嘴巴上画个十字②——
②一种迷信说法,打哈欠后画十字可以不让魔鬼进入口中。
“去年这地方有一列火车出轨了,”审讯官说,“现在知道是什么原因了……”
“您说啥?”
“我是说,现在知道了,为什么去年有一列火车出轨……我弄明白了!”
“您念过书,所以才明白事理,俺们的恩人……上帝知道,该让谁明白事理……您刚才评判了一大通,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可那个看守人也是庄稼汉,啥也不懂,就知道一把揪住俺的后脖领;拖着俺就走……你先说出个理来,再拖人也不迟呀!俗话说得好,庄稼人有庄稼人的道理……您再记上一笔,老爷,他还扇俺两个嘴巴子,一拳打在俺胸口上。”
“搜你家的时候,又搜出另外一颗螺丝帽……那颗螺丝帽你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拧下的?”
“您是说小红箱子底下的那一颗吧?”
“我可不知道它放在哪儿,只知道又搜出一颗。你什么时候拧下的?”
“俺可没拧,那是伊格纳什卡给我的,他么,就是独眼龙伊凡的儿子。俺说的是压在小箱子底下的那一颗,至于院子里雪橇上的那一颗是俺同米特罗凡一块儿拧的。”
“哪个米特罗凡?”
“就是米特罗凡·彼得罗夫呗……难道没听说过?他在俺们村编大鱼网,卖给老爷们。他需要很多这种螺丝帽。编一张网,估摸着也得十来颗……”
“你听着……刑法第一千零八十一条规定:凡蓄意破坏铁路,致使该路上行驶中的运输工具发生危险,且肇事者明知该行为的后果将造成不幸——听明白了吗?明知!而你不可能不知道,拧掉螺丝帽是什么后果——该肇事者当判处流放并服苦役。”
“当然,您知道的东西多……俺们是无知无识的人,这个俺们哪能弄懂?”
“你什么都懂!你就会瞎扯,装糊涂!”
“干啥要瞎扯?您若不信,去问问村里人好了……不加坠子只能钓钓欧*(左鱼右白)。赤梢鱼是最次不过的鱼了,下加坠子,就连它也不上钩的。”
“你再讲讲赤梢鱼呀!”审讯官微笑着说。
“俺那儿可没有赤梢鱼……俺有时用蛾子当饵,不加坠子,让钓丝在水面上漂,只有雅罗鱼来咬钩,再说那也少见。”
“行了,你住嘴吧……”
随后是沉默。丹尼斯不知所措地倒换着脚站定,瞅着蒙上绿绒布的桌子,使劲眨巴眼睛,仿佛他看到的不是身前的绿绒布,而是红太阳。审讯官很快写着什么。
“俺可以走了吧?”沉默半晌后丹尼斯问道。
“不行。我得把你押起来,再送进班房。”
丹尼斯不再眨眼,抬起浓眉,怀疑地望着审讯官。
“怎么要去班房?老爷!俺可没有这个闲工夫,俺得去赶集。伊戈尔欠俺三卢布的腌猪油钱,俺得去讨回来……”
“住嘴,别碍事。”
“坐班房……要是真做了坏事,去也行啊,可是……活得好好的……犯什么罪啦?俺又没有偷东西,好像也没跟人打过架……您若怀疑俺拖欠税款,老爷,那您千万别信村长的话……您一定得问问常任委员先生……他,那个村长,没有良心……”
“住嘴!”
“俺也没说啥……”丹尼斯嘟哝着,“村长尽造假帐,这个俺敢对天起誓……俺家三兄弟:老大库兹马·格里戈里耶夫,老二伊戈尔·格里戈里耶夫,再就是俺,丹尼斯·格里戈里耶夫……”
“你碍我的事……喂,谢苗!”审讯官叫道,“把他押下去!”
“俺家三兄弟,”丹尼斯继续嘟哝,这时两名壮实的士兵押着他走出审讯室,“亲兄弟也不替亲兄弟担当责任……库兹马没有完税,那么你,丹尼斯,就得来承担……什么法官!俺东家是将军——可惜死了,但愿他升天——要不然他会给你们这些法官厉害瞧瞧……审案子也得有本事,不能胡来……你哪怕用树条抽我一顿,可是得有凭有据,凭良心……”
一八八五年七月二十四日
在催眠术表演会上
大厅里灯火辉煌,挤满了人。这里的中心人物是催眠师。别看他身材矮小、其貌不扬,然而却眉开眼笑,满脸红光,神采飞扬。人们不住地对他微笑,鼓掌,啧啧称奇……在他面前人们相形逊色。
他确实做出了奇迹。他让一个人昏昏睡去,把另一个人弄得全身僵直,让第三个人的后脑勺支在椅子边上,脚后跟却架在另一把椅子上……有个又高又瘦的新闻记者被他拧成了螺旋形。一句话,鬼知道他是怎么搞的。他对女士们造成的影响尤其强烈。
她们遇到他的目光都魂飞魄散,像挨打的苍蝇一样。啊,女人的神经!如若缺了她们,这世上的生活该多么枯燥乏味!
催眠师向一些人施展过他的法术之后,走到了我的跟前。
“我觉得您的气质极易受外来影响,”他对我说,“您那么神经质,那么富于表情……您愿意让我催您人睡吗?”
睡一觉有什么不好?行啊,亲爱的,你试试吧。我在大厅中央一把椅子上坐下,催眠师在我正对面①的椅子上坐下,握住我的两只手,用他那对吓人的蛇眼盯住我可怜的眼睛——
①原文为法文。
观众把我们团团围住。
“嘘……先生们!嘘……别出声!”
大家安静下来……我们两人坐着,彼此瞧着对方的眼睛……过了一分钟,两分钟……我的背上起了鸡皮疙瘩,心怦怦地跳,但就是不想睡觉……
我们继续坐着……又过了五分钟……七分钟……
“他不受影响!”有人说,“好!这人了不起!”
我们坐着,四目相对……我毫无睡意,连打盹的意思也没有……要是让我看一份市议会或者地方自治局的会议纪录,我恐怕早入梦乡了。观众开始交头接耳,嘿嘿冷笑……催眠师慌了神,开始眨巴眼睛……可怜的人!谁遭受惨败还能心情愉快呢?救救他吧,神灵们,快打发莫耳甫斯①来合上我的眼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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