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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诃夫作品集-第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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睛……可怜的人!谁遭受惨败还能心情愉快呢?救救他吧,神灵们,快打发莫耳甫斯①来合上我的眼皮吧!——

①希腊神话中的睡梦之神。

“他不受影响!”那个人又说,“够啦!别闹了!我早就说过,这都是骗人的把戏!”

我听从这位朋友的召唤,刚要做一个起立动作,这当儿,我的一只手突然感到掌心里有个异物……我开动触觉,知道这异物是一张钞票。我的亲爹是医师,凡是医师单凭触觉就能知道钞票的面值。根据达尔文的理论,我在继承亲爹的种种才干的同时,也继承了这种可爱的本领。我摸出这张钞票是五卢布。摸出之后,我立刻睡着了。

“真行啊,催眠师!”

在场的几名医师都朝我走过来,在我身边转来转去,闻了又闻,都说:

“嗯,没错……他睡着了……”

催眠师为他的成功而洋洋得意,又在我头顶上挥动双手,于是我这个熟睡的人便在大厅里走动起来。

“让他的手臂强直起来!”有人建议道。

“您行吗?让他的手臂变僵!……”

催眠师(他可不是胆小的人!)便拉直我的右臂,开始对它施展法术:又是搓揉,又是吹气,又是拍打。我那条胳膊却不听话。它摇来晃去像一条破布,就是不想变僵。

“直不了的!您把他弄醒吧,要不然就害了他……瞧他那么瘦弱,又神经质……”

这时我的左手又感到掌心里多了一张五卢布钞票……这一刺激通过条件反射由左臂传至右臂,于是那条胳膊迅即变僵了。

“真行啊!你们瞧,多直,还冰凉的!跟死人的一样!”

“完全失去痛觉,体温下降,脉搏减弱,”催眠师报告说。

医师们开始摸我的脉。

“没错,脉搏很细,”其中一人说。

“肢体完全麻痹。体温大大下降……”

“不过,这事该怎么解释呢?”一位太太问道。

有位医师意味深长地耸耸肩膀,叹口气说:

“我们只有事实!解释么,可惜现在还没有。”

你们有事实,我却有两张五卢布钞票。还是我的更实惠……为此我要谢谢那位催眠师。解释么,我可用不着。

可怜的催眠师!你何必缠住我这条眼镜蛇不放呢?

追记:哎,这不是岂有此理吗?这不是卑鄙龌龊吗?

我刚刚才弄清楚:那两张五卢布钞票原来不是催眠师塞进我手心里的,那是我的上司彼得·费奥多雷奇干的……

“我这么做,”他说,“是想考查一下你的人品……”

咳,真见鬼!

“可耻啊,老弟……这可不好……我没料到……”

“可是我家里有儿有女,大人,还有妻子……老母亲……再说目前物价这么昂贵……”

“这可不好……你居然还想办一份自己的报纸……你在午宴上慷慨陈辞,总是热泪盈眶……可耻啊……我原以为你为人正直,想不到你……你爱财如命①!——

①原文为德文。

无奈我只好把那两张五卢布钞票退还给他。有什么办法呢?名声比金钱更贵重。

“我不生你的气!”上司说,“算了吧,你这是本性难改……可是她呢!她呢!真-奇-怪!她这人既温柔,又纯洁,像块杏仁奶酪!那又怎么样?连她也挡不住金钱的诱惑!怎么她也睡着了!”

我上司所说的“她”,指的是他妻子玛特廖娜·尼古拉耶夫娜……

一八八三年一月二十四日

在钉子上

一群十二品文官和十四品文官①下了班,在涅瓦大街上慢步走着。他们由斯特鲁奇科夫领着,去他家参加他的命名日晚宴——

①旧俄官衔分十四品,十四品最低。

“我们马上就要大吃一顿了,诸位老兄!”过命名日的人大声想象着说,“咱们痛痛快快地吃一顿!我那小娘子烤了不少馅儿饼。面粉是我昨天傍晚亲自去买来的。有白兰地……是沃龙佐沃出产的……我老婆恐怕等得不耐烦啦!”

斯特鲁奇科夫住在很远的地方。他们走啊走啊,最后总算走到了。他们进了门厅,所有的鼻子都闻到了馅饼和烤鹅的香味。

“诸位都闻到了吧。”斯特鲁奇科夫问,高兴得嘻嘻地笑起来,“请宽衣,先生们!把皮大衣都放在箱子上!卡佳在哪儿?哎,卡佳!各科的同事都来了!阿库林娜,你来帮各位先生脱大衣!”

“这是怎么回事?”有人指着墙上问道。墙上有一很大钉子,钉子上挂着一顶新制帽,帽舌和帽徽闪闪发光。官员们面面相觑,顿时脸色发白。

“这是他的帽子!”他们小声说,“他……在这儿?!”

“是的,他在这儿,”斯特鲁奇科夫支支吾吾地说,“在卡佳那里……我们走吧,先生们!我们找一家饭馆先待一会儿,等他走了再回来。”

这伙人又扣上大衣纽扣,出了门,懒洋洋地朝饭馆走去。

“难怪你家里有股子鹅的气味,原来有一只大公鹅待在那里。”档案助理员放肆地说,“贵是魔鬼支使他来的!他会很快走吗?”

“会很快的。从来不超过两个钟头。哎,我饿了!一上来咱们先喝伏特加,就鲱鱼下酒……然后再喝一杯,诸位老兄……两杯后立即上馅儿饼。否则就没胃口了……我那小娘子烤的馅饼可好哩,再上菜汤……”

“沙丁鱼你买了没有?”

“两罐呢。腊肠有四个品种……我老婆想必也饿了……偏偏他闯来了,真见鬼!”

他们在小饭馆里坐了一个半钟头,为了摆摆样子,每人喝了一杯清茶,之后又回到斯特鲁奇科夫家里。他们进了门厅。香味比刚才的更浓了。从半开的厨房门里文官们看到一只鹅和一盘黄瓜。女仆阿库林娜正从炉子里取出一样东西。

“又不凑巧,诸位老兄!”

“怎么回事?”

官员们的胃难受得抽紧了:饥饿可不是姑妈①,现在那可恶的钉子上挂着一顶貂皮帽——

①俄罗斯俗语,意为:饥饿无情。

“这是普罗卡季洛夫的帽子,”斯特鲁奇科夫说,“我们还是走吧,先生们!找个地方再等一等……这一位坐不长的……”

这时从客厅里传出一个沙哑的男低音:“这么一个猬琐的人家里却有个漂亮老婆!”

“痴人有痴福嘛,大人!”有个女人随声附和道。

“我们还是走吧!”斯特鲁奇科夫呻吟着说。

他们又回到那家小饭馆。这回他们要了啤酒。

“普罗卡季洛夫可是个有权势的人物!”大伙儿开始安慰斯特鲁奇科夫,“他在你家坐上一个钟头,保管你……十年官运亨通。福星高照呀,老兄!你干什么伤心?用不着伤心。”

“你们不说,我也知道用不着伤心。问题不在这儿!我难受的是,肚子饿得慌!”

又过了一个半钟头,他们又回到了斯特鲁奇科夫家里。貂皮帽仍旧挂在钉子上。无奈只得再一次撤退。

直到晚上七点多钟,钉子才解除负担,他们才吃上馅饼!可是馅饼干瘪,菜汤不热,鹅也烤焦了——一桌美味都让斯特鲁奇科夫的官运给糟踏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们吃得可有滋有味的。

一八八三年二月五日

在流放地

外号叫“明白人”的老谢苗,同一个谁也不知名字的年轻鞑靼人①,坐在岸边的篝火旁;另外三名摆渡工人待在小木屋里。谢苗是个六十岁上下的老头子,瘦骨嶙峋,掉了牙,但肩膀宽,看上去还挺硬朗,这时已醉醺醺的了。他早该进屋去睡觉,但他口袋里还有半瓶伏特加,他怕屋里的伙计们跟他讨酒喝。鞑靼人生着病,难受得很,他裹紧破衣衫,正在讲到他的家乡辛比尔斯克②如何如何好,他家里的妻子多么漂亮多么聪明。他也就是二十四五岁,不会更大。此刻,在篝火的映照下,他脸色苍白,一副愁苦的病容,看上去像个孩子——

①俄国境内少数民族。

②在俄国中部,伏尔加河畔。

“那当然,这儿不是天堂,”明白人说,“你自己也看到了,这地方只有水,光秃秃的河岸,到处是粘土,此外再没有别的东西……复活节早已过去了,可眼下河面上还有流冰,今天早上还下了一场雪。”

“不好,不好!”鞑靼人说着,担惊受怕地朝四下里张望。

十步开外有一条灰暗的寒气袭人的河流;河水汩汩有声,拍打着布满洞穴的粘土河岸,急匆匆地奔向不知何方的遥远的海洋。靠这边河岸,有一条黑糊糊的大驳船,这里的船工管它叫“浮船”。河对岸远远的地方,有几处火光忽儿蹿起,忽儿熄灭,像几条火蛇在游动:那是有人在烧隔年的荒草。火光之后又是一片黑暗。可以听到不大的冰块撞击驳船的声音。四周潮湿而寒冷……

鞑靼人抬头看一下天。满天星星,跟他家乡一样多,周围也是一片黑暗,可总觉得缺少点什么。在家乡,在辛比尔斯克,完全不是这样的星星,这样的天空。

“不好,不好,”他连连说道。

“你会习惯的!”明白人说,笑了起来,“现在你还年轻,傻,嘴上的奶味还没干,凭那股傻劲你会觉得,这世上没有比你更不幸的人,可是总有一天你会说:‘上帝保佑,但愿人人都能过上这种生活!’你瞧瞧我。再过一个星期,等水退下去,我们要在这里安置渡船,你们就要离开这里,在西伯利亚到处闯荡,我却留下来,继续在这两岸间摆过去渡过来。就这样我一千就是二十年。谢天谢地!我什么也不要。上帝保佑,但愿人人都能过上这种生活。”

鞑靼人往每人上添些枯枝,挨近火堆躺下,说:

“我爹是个多病的人。等他死了,我娘和妻子要上这儿来。她们答应了。”

“你干吗要你娘和老婆来,”明白人间,“简直糊涂,伙计。你这是让魔鬼迷了心窍,见它的鬼去!你千万别听它的话,这该死的魔鬼用!让它得意。它用婆娘来勾引你,你就跟它作对,说:‘我不希罕!’它用自由来诱惑你,你要咬牙顶住,说:‘我不在乎!’什么也不要!没有爹娘,没有老婆,没有自由,没有房屋,没有一根木撅子!什么也不要,见它的鬼去!”

谢苗拿起酒瓶,猛喝了一大口,接着说:

“我呀,伙计,可不是普通的庄稼汉,也不是出身卑贱的人①,我是教堂执事的儿子。想当年我自由自在,住在库尔斯克,进进出出穿着礼服。可现在,我把自己磨练到了这种地步:我能赤条条躺在地上睡觉,靠吃草过日子。上帝保佑,但愿人人都能过上这种生活。我什么也不要,谁也不怕,依我看,这世上没有比我更富有更自由的人。当年,我从俄箩斯发配到这里,从头一天起我就咬牙顶住:我什么也不要!魔鬼拿妻子、拿亲人、拿自由来诱惑我,我却对他说:我什么都不要!我拿定主意,坚持下来,所以你瞧,我生活得很好,我没有怨言。谁要是放纵魔鬼,哪怕只听它一回,他就要完蛋,他就没救了:他会陷进泥坛,灭了顶,再也爬不出来。别说你们这些糊涂的庄稼人,就连那些出身高贵、受过教育的老爷也照样完蛋。大约十五年前,有位老爷从俄罗斯发配到这里。据说他伪造了一份遗嘱,不跟自家兄弟平分财产。他还是公爵或男爵哩,也许只是一名文官--谁知道呢!好,他来到这里,头一件事就是在穆霍金斯克买下一幢房子和一块地。他说:‘今后我要靠我的劳动和汗水养活自己,因为我现在已经不是老爷,而是一名移民②了。’我对他说:‘没什么,上帝会保佑你的,这是一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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