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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学记-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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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戏院的时候,那首主题曲又被播放着,亚兰的手,轻轻搭在我的肩上,那一霎间,我突然眼睛模糊。

我们没有计划的在街上走,夜,慢慢的来了。我没有胃口吃东西,问他,说是看完了这种电影一时也不能吃,我们说:“就这样走下去吗?”我们说:“好的。”“我带你去树多的地方走?”

他笑说好。他都是好。我感觉他很幸福,在这一个马德里的夜里。

想去“西比留斯”广场附近的一条林荫大道散步的,在那个之前,非得穿过一些大街小巷。行人道狭窄的时候,我走在前面,亚兰在后面。走着走着,有人用中文大喊我的笔名——“三毛——”喊得惊天动地,我发觉我站在一家中国饭店的门口。

“呀!真的是你嘛——一定要进来,进来喝杯茶……”我笑望了一下身后的亚兰,他不懂,也站住了。

我们几乎是被拖进去的,热情的同胞以为亚兰是西班牙人,就说起西文来。我只有说:“我们三个人讲英文好不好?这位朋友不会西班牙话。”

那个同胞马上改口讲英文了,对着亚兰说:“我们都是她的读者,你不晓得,她书里的先生荷西我们看了有多亲切,后来,出了意外,看到新闻我太太就——”

那时候,我一下按住亚兰的手,急急的对他讲:“亚兰,让我很快的告诉你,我从前有过一个好丈夫,他是西班牙人,七年前,水里的意外,死了。我不是想隐瞒你,只是觉得,只有今晚再聚一次你就走了,我不想讲这些事情,属于我个人的——”

我很急的讲,我那么急的讲,而亚兰的眼睛定定的看住我,他的眼眶一圈一圈变成淡红色,那种替我痛的眼神,那种温柔、了解、同情、关怀,还有爱,这么复杂的在我眼前一同呈现。而我只是快速的向他交代了一种身分和抱歉。我对那位同胞说:“我的朋友是这两天才认识的,他不知你在说什么。我们早走了,谢谢你。”

同胞冲进去拿出了照相机,我陪了他拍了几张照片,谢了,这才出来了。

走到西比留斯的广场边,告诉亚兰想坐露天咖啡座,想一杯热的牛奶。我捧着牛奶大口的喝,只想胃可以少痛一点。那段时间里,亚兰一直默默的看着我,不说一句话。喝完了牛奶,我对着他,托着下巴也不讲话。

“ECHO。”亚兰说:“为什么你昨天不告诉我这些?为什么不给我分担?为什么?”

“又不是神经错乱了,跟一个陌生人去讲自己的事情。”我叹了口气。

“我当你是陌生人吗?我什么都跟你讲了,包括我的失恋,对不对?”

我点点头:“那是我给你的亲和力。也是你的天真。”我说。

“难道我没有用同样的真诚回报你吗?”

“有,很诚恳。”我说。

“来,坐过来。”他拉了一下我的椅子。我移了过去。亚兰从提包里找出一件薄外套来给我披上。

“ECHO,如果我们真正爱过一个人,回忆起来,应该是充满感激的,对不对?”

我点点头。

“如果一个生命死了,另一个爱他的生命是不是应该为那个逝去的人加倍的活下头,而且尽可能欢悦的替他活?”我又点点头。

“你相信我的真诚吗?”

我再度点头。

“来,看住我的眼睛,看住我。从今天开始,世上又多了一个你的朋友。如果我不真诚,明天清早就走了,是不是不必要跟你讲这些话?”

我抬起头来看他,发觉他眼睛也是湿的。我不明白,才三天。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明天,看起来我们是散了,可是我给你地址,给美国的,给希腊的,只要找得到我的地方,连学校的都留给你,当然,还有电话号码。你答应做我的朋友,有事都来跟我说吗?”我不响,不动,也没有点头。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轻轻的问。

“我并不去分析,在咖啡座上跟你谈过话以后,我就知道了。你难道不明白自己吗?”

“其实,我只想做一个小孩子,这是我唯一明白的,只要这样,也不行。”我叹了口气。

“当你在小孩子的时候,是不是又只想做大人,赶快长大好穿丝袜和高跟鞋?”

我把头低下了。

他将我的手拉了过去。呀——让我逃走吧,我的心里从来没有这么怕过。

“不要抖,你怕什么?”

“怕的,是自己,觉得自己的今夜很陌生——。”“你怕你会再有爱的能力,对不对?事实上,只要人活着,这种能力是不会丧失的,它那么好,你为什么想逃?”“我要走了——”我推椅子。

“是要走了,再过几分钟。”他一只手拉住我,一只手在提包里翻出笔和纸来。我没有挣扎,他就放了。

这时,咖啡座的茶房好有礼貌的上来,说要打烊了。其实,我根本不想走,我只是胡说。

我们付了帐,换了一把人行道上的长椅坐下来,没有再说什么话。

“这里,你看,是一块透明的深蓝石头。”不知亚兰什么地方翻出来的,对着路灯照络我看,圆饼干那么大一块。“是小时候父亲给的,他替我镶了银的绊扣,给我挂在颈子上的。后来,长大了,就没挂,总是放在口袋里。是我们民族的一种护身符,我不相信这些,可是为着逝去父亲的爱,一直留在身边。”他将那块右头交给了我。

“怎么?”我不敢收。

“你带着它去,相信它能保护你。一切的邪恶都会因为这块蓝宝而离开你——包括你的忧伤和那神经质的胃。好吧?替我保管下去,直到我们再见的时候。”

“不行,那是你父亲给的。”

“要是父亲看见我把这块石头给了你——一个值得的人,他会高兴的。”

“不行。”

“可以的,好朋友,你收下了吧。”

“才三天,见面三次。”

“傻孩子,时光不是这样算的。”

我握住那块石头,仰脸看着这个人,他用手指在我唇上轻轻按了一下,有些苦涩的微笑着。

“那我收了,会当心,永远不给它掉。”我说。“等你再见到我的时候,你可以还给我,而后,让我来守护你好不好?”

“不知道会不会再见了,我——浪迹天涯的。”“我们静等上天的安排,好吗?如果他肯,一切就会成全的。”

“他不肯。”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很早以前,就知道的,苍天不肯……”我有些哽咽,扑进他怀里去。

他摸摸我的头发,又摸我的头发,将我抱在怀里,问我:“胃还痛不痛?”

我摇摇头,推开他,用袖子擦了一下眼睛。

“要走了,你今天早班飞机。”

那时候,已是清晨四点多,清道夫一个一个在街上出现了。

“我送你回旅馆。”

“我要一个人走,我想一个人走一走。”

“在这个时间,你想一个人去走一走?”

“我不是有了你的星石吗?”

“可是当我还在你旁边的时候,你不需要它。”

在他旁边慢慢的走起来。风吹来了,满地的纸屑好似一群苍白的蝴蝶在夜的街道上飞舞。

“放好我的地址了?”

我点点头。

“我怎么找你?”

“我乱跑的,加纳利岛上的房子要卖了,也不会再有地址,台湾那边父母就要搬家,也不知道新地址,总是我找你了。”“万一你不找呢?”

“我是预备不找你的了。”我叹了口气。

“不找?”

“不找。”

“那好,我等,我也可以不走,我去改班机。”“你不走我走,我去改班机。”我急起来了,又说“不要等了,完了就是完了,你应该感激才是,对不对?你自己讲的。刚才,在我扑向你的那一霎间,的确对你付出了霎间的真诚。而时间不就是这样算的吗?三天,三年,三十年,都是一样,这不是你讲的?”说着说着我叫了起来。“ECHO——”

“我要跑了,不要像流氓一样追上来。我跟你说,我要跑了,我的生活秩序里没有你。我一讲再见就跑了,现在我就要讲了,我讲,再——见,亚兰——再见——。”

在那空旷的大街上,我发足狂奔起来,不回头,那种要将自己跑到死的跑法,我一直跑一直跑,直到我转弯,停下来,抱住一根电线杆拚命的咳嗽。

而豪华的马德里之夜,在市区的中心,那些十彩流丽的霓虹灯,兀自照耀着一切有爱与无爱的人。而那些睡着了的,在梦里,是哭着还是笑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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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由马德里航向加纳利群岛的那两个半小时中,我什么东西都咽不下去。邻座的西班牙同胞和空中小姐都问了好多次,我只是笑着说吃不下。

这几年来日子过得零碎,常常生活在哪一年都不清楚,只记得好似是一九八四年离开了岛上就没有回去过,不但没有回去,连岛上那个房子的钥匙也找不到了。好在邻居、朋友家都存放着几串,向他们去要就是了。

那么就是三年没有回去了。三年内,也没有给任何西班牙的朋友写过一封信。

之所以不爱常常回去,也是一种逃避的心理。加纳利群岛上,每一个岛都住着深爱我的朋友,一旦见面,大家总是将那份爱,像洪水一般的往人身上泼。对于身体不健康的人来说,最需要的就是安静而不是爱。这一点他人是不会明白的。我常常叫累,也不会有人当真。

虽然这么说,当飞机师报告出我们就要降落在大加纳利岛的时候,还是紧张得心跳加快起来。

已是夜间近十点了,会有谁在机场等着我呢?只打了电话给一家住在山区乡下的朋友,请他们把我的车子开去机场,那家朋友是以前我们社区的泥水匠,他的家好大,光是汽车房就可以停个五辆以上的车。每一回的离去,都把车子寄放在那儿,请他们有空替我开开车,免得电瓶要坏。这一回,一去三年,车子情况如何了都不晓得,而那个家,又荒凉成什么样子了呢?

下了飞机,也没等行李,就往那面大玻璃的地方奔去。那一排排等在外面的朋友,急促的用力敲窗,叫喊我的名字。

我推开警察,就往外面跑,朋友们轰一下离开了窗口向我涌上来。我,被人群像球一样的递来递去,泥水匠来了、银行的经理来了,电信局的局长来了,他们的一群群小孩子也来了,直到我看见心爱的木匠拉蒙那更胖了的笑脸时,这才扑进他怀里。

一时里,前尘往事,在这一霎间,涌上了心头,他们不止是我一个人的朋友,也曾是我们夫妇的好友。“好啦!拿行李去啦!”拉蒙轻轻拍拍我,又把我转给他的太太,我和他新婚的太太米雪紧紧的拥抱着,她举起那新生的男婴给我看,这才发觉,他们不算新婚,三年半,已经两个孩子了。

我再由外边挤进隔离的门中去,警察说:“你进去做什么?”我说:“我刚刚下飞机呀!进去拿行李。”他让了一步,我的朋友们一冲就也冲了进去,说:“她的脊椎骨有毛病,我们进去替她提箱子——。”警察一直喊:“守规矩呀!你们守守规矩呀……”根本没有人理他。

这个岛总共才一千五百五十八平方公里,警察可能就是接我的朋友中的姻亲、表兄、堂哥、姐夫什么的,只要存心拉关系,整个岛上都扯得出亲属关系来。

在机场告别了来接的一群人,讲好次日再连络,这才由泥水匠璜杠着我的大箱子往停车场走去。

“你的车,看!”璜的妻子班琪笑指着一辆雪白光亮的美车给我看,夜色里,它像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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