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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第17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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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突然现出圆的、浓密的、淡紫的、灰色的、浮白色的烟,砰!——过了一秒钟,浓烟中传出一声巨响。

“噗—噗”——升起两团烟,它们互相碰撞着,混合着,“砰——砰”——两声炮响证实了眼前看见的东西。

皮埃尔转脸再看那原先像一个鼓鼓的圆球似的烟,它在原地已经变成好几个球向一旁飘动,噗……(停了一会儿),噗—噗——又升起三个,四个,这样的声音,间隔同样的时间,应和着悦耳的,坚定的、准确的响声——砰……砰—砰—砰!这些烟仿佛在奔跑,又仿佛一动不动,而那些树林、田野和闪光的刺刀正从它下面跑过去。从左方,在田野和矮林那儿,不断地涌出大堆浓烟,伴随着庄严的炮声,在较近的地方,在洼地和树林那儿,步枪发射出小的,还来不及变成圆球的烟,同时有小的响声,特拉—哒—哒—哒——步枪的声音虽然频繁,但比起炮击的声音,则显得又乱又弱。

皮埃尔很想到那有烟、有闪光的刺刀和大炮,有活动,有声音的地方去。他转脸看了看库图佐夫和他的侍从,拿他的印象来和其他印象印证一番。他觉得大家都和他一样,都怀着同样的感情望着前面的战场。所有人的脸上这时都焕发着那种感情的潜热(chaleurlatente),那潜热是他昨天见到的、是他同安德烈公爵谈过话后所完全理解的。

“去吧,亲爱的朋友,去吧,愿基督与你同在。”库图佐夫对站在他身旁的将军说,眼睛并没离开战场。

那个将军领命之后,就从皮埃尔面前走过,下了山岗。

“到渡口去!”将军冷淡地、严厉地回答一个参谋人员的问话。

“我也去,我也去。”皮埃尔心里想,就追随那个将军去了。那个将军跨上哥萨克给他带过来的马。皮埃尔走到给他牵马的马夫那儿。皮埃尔问过哪匹马比较驯良后,就往一匹马身上爬,他抓住马鬃,脚尖朝外,脚跟挤着马肚子,他觉得眼镜就要掉下了,但是他不能从马鬃和缰绳上腾出手来,就跟着将军跑开了,把站在山岗上看他的参谋人员都逗乐了。

31

皮埃尔追随的那个将军,下山以后陡然向左转,从皮埃尔的视线中消失了,皮埃尔驰进前面的步兵行列里。他时左时右地想从他们中间走过去,但到处都是士兵,他们脸上的表情都一样,都显得心事重重,好像在想着一件看不见的,然而看起来是很需要的事情。他们都带着不满的疑问目光看着这个戴白帽子的胖子,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骑马来踩他们。

“干吗骑着马在队伍里乱闯!”一个人对他喊道。又有一个人用枪托捣他的马,皮埃尔差点儿控制不住受惊的马,俯在鞍桥上,奔驰到士兵前头比较宽敞的地方。

他前面是一座桥,桥旁站着的另外一些士兵在射击。皮埃尔驰到他们跟前,又不知不觉来到科洛恰河桥头,这座在戈尔基和波罗底诺之间的桥,是法国人在战役的第一仗(在占领波罗底诺之后)进攻的目标。皮埃尔看见前面那座桥,在桥两旁和他昨天看见的放着一排排干草的草地上,有些士兵在烟雾中做什么事;这儿虽然枪炮声不断,但是皮埃尔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地方就是战场。他没听见四面八方呼啸的子弹声和从他头上飞过的炮弹声,也没看见河对岸的敌人,好久也没注意到离他不远的地方躺着许多死伤的人。他脸上老流露笑容,四处张望着。

“那个人在前沿干什么?”又有人对他喊道。

“靠左走,靠右走。”有些人对他喊道。

皮埃尔向右走去,意外地碰见他认识的拉耶夫斯基将军的副官。这个副官怒目瞥了皮埃尔一眼,显然也想喝斥他,但是认出他后,向他点点头。

“您怎么到这儿来了?”他说了一句,就向前驰去。

皮埃尔觉得这不是他待的地方,且无事可做,又怕妨碍别人,就跟着副官驰去了。

“这儿怎么啦?我可以跟着您吗?”皮埃尔问。

“等一等,等一等。”副官回答,他驰到一个站在草地上的胖上校跟前,向他传达了几句话,然后才转向皮埃尔。

“您怎么到这儿来了?”他含笑对皮埃尔说,“您对什么都好奇啊?”

“是的,是的。”皮埃尔说。那副官勒转马头,向前去了。

“这儿还算好,”副官说,“左翼巴格拉季翁那儿,打得不可开交。”

“真的吗?”皮埃尔问。“那在什么地方?”

“来,咱们一起到土岗上去,从那儿看得很清楚。我们的炮兵阵地还行。”副官说,“怎么,来不来?”

“好,跟您去。”皮埃尔说,他环顾四周,找他的马夫。皮埃尔这才第一次发现受伤的人。他们有的吃力地步行着,有的被抬在担架上。就在他昨天骑马经过的,摆着一排排芳香的干草的草地上,一个士兵一动不动地横躺在干草旁,不自然地歪扭着头,军帽掉在一旁。“为什么不把这个抬走?”皮埃尔刚要问,就看见了也正朝这个方向回头看的副官脸上严厉的表情,他不再问了。

皮埃尔没有找到马夫,他和副官沿着山沟向拉耶夫斯基土岗走去。皮埃尔的马一步一颠地落在副官后面。

“看来您不习惯骑马,伯爵?”副官问。

“不,没什么,不知为什么它老一蹦一蹦的。”皮埃尔莫名其妙地说。

“咳!……它受伤了,”副官说,“右前腿,膝盖上方。大概中弹了。祝贺您,伯爵,”他说,“lebaptêmedufeu.”①

他们在硝烟中经过第六兵团,向前移动了的大炮在后面震耳欲聋地射击着,他们走到一座不大的森林。森林里清凉,寂静,颇有秋意。皮埃尔和副官下了马,徒步走上山岗。

“将军在这儿吗?”登上山岗时,副官问,

“刚才还在这儿,刚走。”人们指着右方,回答道。

副官回头看了看皮埃尔,好像不知现在怎样安排他才好。

“不必费心,”皮埃尔说,“我到土岗上去,可以吗?”

“去吧,从那儿什么都看得见,也不那么危险。过一会儿我去找您。”

皮埃尔向炮兵阵地走去,那副官骑着马走开了。他们再没有见面,很久以后皮埃尔才知道,那个副官在当天失去了一只胳膊。

皮埃尔上去的那个土岗是一处鼎鼎有名的地方(后来俄国人称之为土岗炮垒,或者称为拉耶夫斯基炮垒,法国人称之为lagranderedoute,lafataleredoute,laredouteducentre②),在它周围死了好几万人,法国人认为那是全阵地最重要的据点——

①法语:火的洗礼。

②法语:大多面堡,到命的多面堡,中央多面堡。

这个多面堡就是一座三面挖有战壕的土岗。战壕里设有十门大炮,这时正伸出土墙的炮眼发射着。

由岗两旁的防线另外有一些大炮,也在不断地射击。炮后不远的地方有步兵。皮埃尔登上这座土岗,怎么也没想到,这条挖得不深的壕沟,安置着几门正在发射的大炮,是这次战役中最重要的地点。

相反,皮埃尔觉得,这个地方(正因为他在这个地方)是这次战役中最不重要的地点之一。

皮埃尔登上土岗,在围绕着炮垒的战壕末端坐下,带着情不自禁快活的微笑望着周围发生的事情。皮埃尔有时带着那同样的微笑站起来,尽可能不妨碍那些装炮、转炮、拿着口袋和火药不断在炮垒里从他身边跑过的士兵。这个炮垒的大炮接连不断地射击,震耳欲聋,硝烟笼罩着周围。

与在掩护部队中间的恐怖感觉相反,这儿的炮兵连只有为数不多的人忙碌着,它被一道战壕与别的作战部队分隔开来,——有一种大家都感觉到的有如家庭般的欢乐气氛。

戴着白帽子的皮埃尔,这个非军人装束的人出现,起初使这些人感到不愉快。士兵从他面前走过时,都奇怪地、甚至吃惊地斜着眼看他那副样子。一个高个子、长腿、麻脸的炮兵军官,好像在查看末尾那门大炮的发射情况,走到皮埃尔面前,好奇地看了看他。

一个圆脸膛的小军官,还完全是个孩子,显然是刚从中等军校毕业的,他对交给他的两门大炮指挥得特别起劲,对皮埃尔的态度很严厉。

“先生,请您让开点,”他对他说,“这儿不行。”

士兵们望着皮埃尔,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但是当大家都相信这个戴白帽子的人不仅不会做什么坏事,而且他或者会安安静静地坐在土堤的斜坡上,或者会带着怯生生的微笑彬彬有礼地给士兵们让路,在炮垒里像在林荫道上似的安闲地在弹雨中散步,这时,对他的敌意的怀疑渐渐变为亲热和调笑的同情,正像士兵们对他们的小狗、公鸡、山羊,总之,是对生活在军队里的动物的同情一样。士兵们很快在心里把皮埃尔纳入他们的家庭,当作自家人,给他起外号。“我们的老爷”,他们这样叫他,在他们中间善意地拿他开玩笑。

一个炮弹在离皮埃尔两步远的地方开了花。他掸掸身上的尘土,微笑着环顾四周。

“您怎么不害怕,老爷,真行!”一个红脸、宽肩膀的士兵露出满嘴磁实的白牙,对皮埃尔说。

“难道你害怕吗?”皮埃尔问。

“哪能不怕?”那个士兵回答。“要知道它是不客气的。扑通一声,五脏六腑就出来了。不能不怕啊。”他笑着说。

有几个士兵带着和颜悦色的笑脸站在皮埃尔身边。他们好像没料到他会像普通人一样说话,这个新发现使他们大为开心。

“我们当大兵的是吃这行饭的。可是一位老爷,真怪。这才是个老爷!”

“各就各位!”那个青年军官对聚集在皮埃尔周围的士兵喊道,这个青年军官不是头一次就是第二次执行任务,对待士兵和达官特别认真和严格。

整个战场枪炮声越来越密,特别是在巴格拉季翁的凸角堡所在的左翼,但在皮埃尔这儿,硝烟弥漫,几乎什么都看不见。而且,皮埃尔正在全神贯注地观察炮垒里这个小家庭的人们(与其他家庭隔绝)。最初由战场的景象和声音引起的兴奋的感情,现在却为另外一种感情所取代,特别是在看见一个孤独地躺在草地上的士兵以后。他现在正坐在战壕的斜坡上观察他周围的人们的脸孔。

快到十点种的时候,有二十来人被抬出炮垒;两门炮被击毁,炮弹越来越密集地落地炮垒上,远方飞来的炮弹发出嗡嗡的呼啸声。但是炮垒里呆久了的人们好像不理会这些,到处都听见谈笑声和戏谑声。

“馅儿饼,热的!”一个士兵对呼啸而飞来的炮弹喊道。

“不是到这儿!是冲步兵去的!”另一个士兵观察到炮弹飞过去,落到掩护的部队里,哈哈地笑着又说。

“怎么,是你的熟人吗?”又一个士兵对那个炮弹飞过时蹲下去的农夫讥笑说。

有几个士兵聚集在胸墙边上观看前面发生了什么事。

“散兵线撤了,瞧,往后退了。”他们指着胸墙外说。

“管自己的事,”一个老军士喝斥他们,“往后撤退,当然是后边有事。”那个军士抓住一个士兵的肩膀,用膝盖顶了他一下,引起一阵哄笑。

“快到五号炮位,把它推上来!”人们从一边喊道。

“一下子来,齐心协力,来个纤夫式的。”传来更换炮位的欢快的喊声。

“哟,差一点把我们老爷的帽子打掉了。”那个红脸的滑稽鬼呲着牙嘲笑皮埃尔。“咳,孬种。”他对着一颗打在炮轮上和一个人腿上的炮弹骂道。“看你们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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