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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第20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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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要知道是否有热度,接着吻了吻她。

“你冷啊?全身发抖呢。你最好躺下。”她说。

“躺下?对,好好,我躺下。我现在躺下。”娜塔莎说。

从当天早晨她得知安德烈公爵伤势严重,与他们同行的时候起,她只是最初一连串问过,他去哪儿?伤势怎么样?有致命危险吗?她能否看望他?但告诉她说她不能去看他,他伤势严重,但生命没有危险之后,她明显不相信对她说的话,而且坚定地认为,她无论说多少次,她只能得到相同的回答,便停止提问,连话也不说了。一路上,娜塔莎睁大着眼睛(伯爵夫人十分熟悉的眼睛,眼里的神情使伯爵夫人十分害怕),一动不动地坐在轿式马车的一角,这时,她在长凳上也依然坐着不动。她在考虑一件事,她要末还在盘算,要末拿定了主意。伯爵夫人看得出来,但不晓得是在想什么事,这便使她害怕,使她苦恼。

“娜塔莎,脱衣服,宝贝;睡到我床上来吧。”(只为伯爵夫人一人在一张床架上铺了床。肖斯太太和两位小姐都要睡在地板上铺的干草上。)

“不,妈妈,我要躺在这儿的地板上睡。”娜塔莎生气地回答,走到窗子跟前,把窗子打开。副官的呻吟,从打开的窗户听得更清楚了。她把头伸到夜晚那润湿的空气中,伯爵夫人便看到她细小的脖颈因抽泣而发抖,触动着窗框。娜塔莎知道呻吟的不是安德烈公爵。她知道安德烈公爵躺在隔着过道的一间小屋里,连着他们住的房子;但这可怕的不停的呻吟使她哭泣。伯爵夫人与索尼娅交换了一下眼神。

“躺下吧,宝贝,躺下吧,小伙伴,”伯爵夫人轻轻拍着娜塔莎的肩头说。“好啦,躺下睡嘛。”

“啊,是的……我马上,马上躺下。”娜塔莎说道,并急忙脱衣服,扯开裙带。她脱下连衣裙穿上短睡衣后,跪在地板的铺位上,把小辫甩到胸前,开始重新编扎。她那细长熟练的指头迅速地打散发辫,重新编好,然后扎起来。她的头习惯地向两边转动,但是她那发热似的睁大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前面。当换好衣裳后,娜塔莎悄悄钻进铺在门边干草上的褥子里。

“娜塔莎,你睡在中间。”索尼娅说。

“我就睡在这儿,”娜塔莎回答,“你们也躺下嘛。”她又烦恼地补了一句。随后,把脸埋进枕头里。

伯爵夫人,肖斯太太和索尼娅匆匆脱衣就寝。房里剩下圣像下的孤灯一盏。而院子里却被两俄里外的小梅季希村的大火照得很明亮,街上,斜对门被马蒙诺夫哥萨克砸过的小酒馆里,可以听见人们夜间的喧闹,仍然听见副官不停的呻吟。

娜塔莎注意听室内外传来的声音,一动不动地听了很久,她先听到母亲的祷告和叹息,她的睡榻的吱扭声,肖斯太太那熟悉的带嘘声的呼噜,以及索尼娅轻柔的鼻息声。然后,伯爵夫人呼唤娜塔莎。娜塔莎却不回应。

“看来,她睡着了,妈妈。”索尼娅轻轻回答。伯爵夫人静了一会儿再叫唤,已无人回答她了。

这之后娜塔莎很快地听到母亲均匀的呼吸。她没有弄出声响,尽管她的一只光脚丫露出被窝外,在光地板上快冻坏了。

一只蟋蟀,好像庆祝它战胜了所有的人,在墙缝里唧唧地叫。远处一只公鸡叫了,近处一只公鸡应和。小酒馆里的叫喊声沉寂下来,只听得到副官仍在呻吟。娜塔莎坐了起来。

“索尼娅?你睡了吗?妈妈?”她轻声呼唤,没有人回答。娜塔莎慢慢地小心地起身,划了十字,小心地将瘦小而灵活的光脚板踏到肮脏的冰凉的地板上。地板吱吱作响。她飞快地翻动脚板,像小猫一样跑了几步,便抓住了冰凉的门把。

她觉得有某种沉重的东西,节奏均匀地敲打着农舍的四壁:这是她那颗紧紧收缩的心,因惊悸、恐惧和爱情而破碎的心的跳动。

她打开门,跨过门槛,踩到过厅潮湿的冰凉的地上。扑面而来的冷空气使她精神一振。她的光脚触到一个睡着的人,她从他身上跨过去,打开了安德烈公爵住的那间农舍的房门。这间屋子很黑。在最里面的角落,在有什么躺着的床旁边的凳子上,立着一根烛芯结成一朵大烛花的脂油制的蜡烛。

娜塔莎从早上被告知安德烈公爵负伤,并住在这里的时候起,就决定她应该去看他。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但她知道,会面将是痛苦的,而正因为这样,她才坚定地认为必须会面。

一整天,她都在期待着晚上去见他。而现在,当这一时刻来临,她又对即将见到的情形产生恐惧。他伤残得怎么样?还剩下些什么?是否像那个不停呻吟的副官的样子?是的,他完全是这样的。他在她的想象中,是那可怕的呻吟的化身。当她看到屋角里一团模糊的东西,把被子下面他拱起的膝盖当成他的肩膀时,她以为见到了一付可怕的躯体,吓得不敢动了。但不可抗拒的力量吸引她又往前走。她小心地迈出一步,再一步,出现在这间堆放杂物的房子中央。在圣像下几条拼起来的长凳上,躺着另一个人(这是季莫欣),而地板上还躺着某两个人(这是医生和随从)。

随从欠起身来小声说了句什么。季莫欣因腿上的伤疼得未能入睡,两眼盯着这个奇怪的身影——身穿白衬衫和短上衣,头戴套发帽的少女。睡意朦胧的随从惊恐地问了一声——“您要什么,来干什么?”——这使娜塔莎更快地走近躺在屋角的那件东西。无论这付躯体怎样可怕,简直不成人形,她都要见他。她走过随从身旁,蜡烛芯结的灯花掉下来,于是,她清楚地看见了手伸出被子的躺着的安德烈公爵,像她从前一向见到的那个样子。

他不像往常一样;但发热的面颜,兴奋地注视着她的明亮的眼睛,特别是从衬衫敞领露出的细细的孩子般的脖子,这一切赋予他特殊的稚气的模样,这是她从未在安德烈公爵身上见到过的。她用轻快的柔韧的年轻的步子走到他身旁跪了下来。

他微笑了,把手伸给她。

32

自从安德烈公爵在波罗底诺战场救护站苏醒以来,已经过去七天了。整个这一段时间里,他几乎经常处于昏迷状态。持续发烧和受伤的肠子的炎症,据随行医生意见,会送掉他的性命。但是,在第七天上,他很高兴地吃了一片面包喝了一点茶,结果医生发现,他的热度减退了。公爵从早晨起恢复了神志。撤出莫斯科的第一夜,天气相当暖和,安德烈公爵便被留在四轮马车上过夜;但在梅季希村,这位伤员自己要求把他抬下车,给他喝茶。往屋里搬动加诸于他的疼痛,使他高声呻吟,并又失去了知觉。当他被安顿到行军床上后,他闭目不动地躺了很久。然后他睁开眼低声说:“茶呢?”他对生活琐事的挂念使医生吃惊。他摸摸脉搏,惊奇而又不满地发现脉搏好一些了。医生之所以感到不满,是因为他根据以往经验确信,安德烈公爵活不了,如果他现在不死去,那只会遭受更大的痛苦而死于晚些时候。同安德烈公爵一起被护送的,有与他在莫斯科汇合的他所在的兵团的少校,也同样在波罗底诺受了腿伤的红鼻子季莫欣。随行的有医生,公爵的随从和马夫及两名勤务兵。

给公爵端来了茶。他贪婪地喝着,用发烧的眼睛望着前面的门,像是要努力明白并且记起什么事情。

“我喝够了。不想再喝了。季莫欣在吗?”他问。季莫欣顺着长凳朝他爬过去。

“我在,大人。”

“伤怎么样?”

“我的伤吗?没什么。可您呢?”安德烈公爵又沉思起来,好像要记起什么事。

“找一本书来,不行吗?”他问。

“什么书?”

“《福音书》!我没有的。”

医生答应找,并开始问公爵他感觉怎样。安德烈公爵不情愿地,但神智清醒地回答了医生的一切问题,随后说,他要一个垫子放在身子下面,不然不舒服,而且很痛。医生和随从揭开了他盖着的军大衣(伤口化脓的腐肉的恶臭使他们皱眉),开始仔细地察看这处可怕的伤口。不知医生对什么很不高兴,他重新护理了一下,给伤者翻了身,后者便又呻吟起来,由于翻身引起了疼痛,又使他昏迷过去,并且开始说谵语。他总是叨念着快点给他找到那本书,放在他身子底下。

“这费你们什么事呢?”他说。“我没有这本书嘛——请你们找来,在身子底下放一阵子。”他凄惨地说。

医生走出房间,到过厅里去洗手。

“唉,你们真没良心,”医生对给他往手上淋水的随从说。

“我只忽略了一分钟。要知道,这样的伤痛他忍受得了,我真吃惊。”

“我们好像给他垫上了东西,主耶稣基督。”随从说。

安德烈公爵第一次明白他在什么地方,出了什么事,也回忆起他受伤了,并想起当他的四轮马车在梅季希村停下的那一时刻,他要求住进农舍。他再次疼得神志模糊以后,在屋子里又清醒了过来,喝茶时,他再次回想他遭遇的一切,之后便更清晰地想起在救护站的时刻,当时,在看到他不喜欢的人遭受痛苦之际,他生出了些新的使他预感到幸福的念头。这些念头虽不清晰不确定,可是现在又支配着他的心。他想起他现在有了新的幸福,而这新的幸福与《福音书》有某种共同之处。故尔他要得到《福音书》。但是他们竟得他放得压住伤口,很不好受,并且给他翻动身体,又妨碍了他的思绪,而他第三次清醒过来,已经是夜深人静的时分了。他身旁的人都已入睡。蟋蟀在过厅外鸣叫,街上有人喊着唱着,蟀螂在桌上,圣像和墙壁上沙沙地爬,一只大苍蝇在他的床头撞来撞去,并绕着床旁结了大烛花的蜡烛飞旋。

他的心处于非正常的状态。健全的人,通常同时思维,感受和回忆无数的事情,但有选择一些思想或现象并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上面的力量。健全的人在深思熟虑的时候,为了要向走进来的人说句客套话能够突然停住不想事情,然后再回到思考中去。就此而言,安德烈公爵的精神状态是不正常的。他的全部精力比任何时候更充沛而且更强,但是不受他的意志支配。极其不同的思想和观念占据他的头脑。有时候,他的思想突然活跃起来,而且显得有力、清晰和深刻(他在健全时往往达不到这点);但突然这种思想活动中断,由意外的想法所代替,而且不能恢复到刚才的思想上去。

“是的,一种新的幸福,一种不能从人身上剥夺的幸福已降临于我,”他躺在半明半暗的寂静的农舍里,睁大发烧的、呆滞的眼睛望着前面,心里这样想,“存在于物质力量之外的不以人的外在物质影响力为转移的幸福,一颗心的幸福,爱情的幸福!这种幸福,是所有的人都可以懂得的,但认识幸福且制定这种幸福的,只有上帝一人。但上帝如何制定这一神则呢?为什么圣子?……”接着,思想活动突然中断了,安德烈公爵听见了(不知是在昏迷中,还是他的确听到了),听见了声音节奏均匀的不停息的窃窃私语:“咿,哔唧——哔唧——哔唧,”接下去是“咿,唧——唧,”然后是“咿,哔唧——哔唧——哔唧,”接着又是“咿,唧——唧。”同时,在这低声的音乐声的伴奏下,安德烈公爵感觉到,在他的脸上,在正中央,冒出一座奇怪的空中楼阁,它是由细针和木片建造的。他觉得(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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