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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元娘子-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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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幼子,也是眼前的独子;五行缺水,取一个水傍的单名为洛,小名就叫洛儿。年方两岁,而又多病,如果夭折,对洪家的关系不浅。因为洪钧弟兄四个,除洛儿以外,就别无下一代,所以洪太太一提到洛儿,心头便像拴了个结似地,拧紧了痛。
“喂!”洪太太对丈夫说话,一直是用这个字作为代名,“我有句话,不知道你可听得进?”
“你说嘛!”
“我想替你讨个小。”
“你”
洪钧刚只说了一个字,自己都还不知道下文如何时,做妻子的却深恐丈夫拒绝,又得费一番转圈的功夫,赶紧抢在前面拦阻:“你先不要开口,听我说完;我说得没道理,你再驳我。你常说:我们洪家在咸丰初年,男丁上千,如今只有几十口。虽然一笔写不出两个洪字,到底族里的事,管不了的只好抛开;抛不开的是我们自家一个屋顶底下的事。老太太常常犯愁,说是四房合一子,洛儿难养,如果多几个男孩儿就好了。”
说到这里,洪太太气喘停了下来,正好给了洪钧一个插嘴的机会,“这话我也听老太太说过。”他说,“老年人总希望儿孙满堂,也不想想子息有迟早。像大哥,今年也不过三十刚出头,莫非就不生养了?”
“老太太的希望不在大哥,在你身上。”洪太太越发放低了声音,“老人家的想法也有道理,她说:三房里将来一定会得发,多生几个养得起。这是门面上的话,私底下又跟我说过,你是读过书的,生下来的就是读书种子,荣宗耀祖,全靠三房。”
听见堂上老人是抱着这样的期望,洪钧的感觉是温暖而得意,不由得笑道:“那要靠你的肚皮争气了!再接再励,连生贵子。”
“就是为了想争气争不到。”洪太太叹口气说:“唉!自病自得知,看起来我怕只有洛儿一个了。”
洪钧微吃一惊,急急问道:“你有什么病?怎么从来没有听你说过?”
“我何必要说?说了害老太太、害你担心。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无非气血两亏而已。”
“气血两亏是本源病!明天一早先请个医生来看创,配两副药带在路上吃。一回苏州,要好好请人看。陆懋修的医德很不错,我来写一封信,重重托他。”
洪钧一面说,一面起身要找笔砚。他妻子一把拉住他说:“你也是!得着风,就是雨。瞎起劲干啥?我是月子里得的病,吃药无用,全靠将养。往后日子过得宽裕些,慢慢儿自然会好的。顶要紧的是让我心安!你坐下来,听我说。”
等洪钧坐回原处,洪太太便吐露了想为丈夫纳妾之意。她的话很婉转,道理也很正大:四房只有一子,门柞衰薄,既伤老人之心,更非洪家之福。而她,气血两亏的身子,只怕再难受孕;就算侥幸受孕,亦恐受不住生育之苦。所以想来想去,唯有替丈夫纳妾,才是上策。
“我是从去年就有这个意思了。只为你功名未立,又在赋闲,一切都无从谈起。如今不同了,你有了馆地,又是单身在山东,起居总要有人照应,讨个小也不算过份。你的意思怎样呢?”
洪钧自然怦怦心动。妻子的贤慧是他所深信不疑的;这番话又极恳切,决非故意编造,用来试探。但冷静细想,难处甚多,第一,自己的境况,仅仅不过免于饥寒的开始,既乏金屋,何娇可藏?其次,年纪到底还轻,而且子息虽少,究竟不是无后;从哪方面创,纳妾都还嫌早。自己犹未到足以自立的时候,在亲友乡党之间的名声,不能不顾。最后,纳妾既为延嗣,而且是由妻子物色,一定选中憨厚老实的“灶下婢”,说起来是宜男之相,其实蠢如鹿豕。虚担纳宠之名,全无半点温柔乡的实际,这种傻事做不得!
这样一想,便很聪明地笑笑答说:“你不要多事!我刚刚交运脱运,犯不得‘桃花’!”
“这不是交‘桃花运’。而且,算命的都说,你是‘官带桃花’,不要紧的!”
这“官带桃花”四字,洪钧入耳,有种无可言喻耐于咀嚼的滋味。但“只堪自信悦”,不可与妻子细论,所以笑笑不答。
“你不要笑。总有一天,你会晓得,我处处为你打算!”
※ ※※在东海关的苏州同乡很不少,而论地位却数洪钧最清高。因为如此,相与往还的同事反倒不多,游踪所及,亦不过登山临海,晨看日出,暮数风帆而已。
清游之外,少不得也有酒食征逐的时候;每次下馆子必“叫条子”,却都是些庸脂俗粉。洪钧眼界甚高,随俗叫过两次,觉得索然无味,便即敛手了。
这天是一个广东富商万士弘作东。此人待客极其殷勤,觉得一人向隅,满座不欢,所以执笔在手,非要洪钧报个名字不可。
“士翁”,洪钧被纠缠不过,说了实话,“并非兄弟矫情,北地胭脂,实在不过尔尔。更不相瞒,敝处最怕葱蒜,碰得不巧,那位姑娘开出口来,真正吃不消。”
这话说得有些煞风景,便有人搭话:“文翁想在这海隅之地,领略《板桥杂记》中的风光,自然是件办不到的事。不过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北地胭脂亦未必尽输于南朝金粉。”
此人音大声宏,身材魁伟,地档道档的燕赵之士。洪钧知道自己渺视“北帮”姑娘的话是失言了,急忙认错:“兄弟放肆!得罪,得罪!”
这才真是失言。那人冷笑着向隔座的人说:“老兄你听听,倒像我跟北帮姑娘有什么渊源似地;骂了北帮姑娘就是得罪了我。这不是笑话吗?”
“原是说说笑笑,谁也别认真!”做主人的急忙拦在中间,乱以他语:“选歌征色,原是寻乐趣。来,文翁,好歹叫一个。”
洪钧心中颇为不快。但既无拂袖而去之理,就只好和光同俗,便点沣头:“那就烦主人举荐吧!”
“我倒想举荐一个,让文翁看看,北地胭脂中,也有南朝金粉所望尘莫及的。无奈,”与洪钧言语上有冲突的那人苦笑着说,“那人从不应条子!”
“你是说谁?爱珠?”另一人问。
“除她还有谁?”
“那也容易。爱珠虽不出条子,可以登门求教。足下既有心荐贤,何不做个东请一请文翁,让我们也叨光‘镶镶边’。”
“就这么说!咱们明天晚上,原班人马,望海阁见。我作东。”
这一说,洪钧觉得老大不过意;同时也真想结识结识这个爱珠,所以立即接话:“自然是我作东。既烦荐贤,如何又劳破费?”
两人争着要做东,变成化干戈为玉帛,而且也应了“不打不相识”那句俗语。刚才主人匆匆介绍,听不真切,此时彼此又重新请教姓氏。那人叫张仲襄,沧州人,是个举人,与万士弘是好朋友。
“我看这样,”万士弘说:“一客不烦二主,明天仍然是我在望海阁摆桌酒,请在座各位赏光,一个不许少。倘或爱珠中文翁的法眼,少不得要谢一谢襄翁荐贤之功;然后,我们再贺一贺文翁。这一下,不又热闹好几天吗?”
“好!好!”众口附和,洪钧自然也乐从,事情就此定局,要在爱珠的牧楼望海阁连番聚会。
于是席间笙歌嗷嘈之外,谈论的话题便离不开爱珠,论色则倾国倾城,论艺则无所不通。洪钧默坐静听,欲信难信,心痒痒地恨不得即时一睹颜色,能亲自印证众口相誉为四海无双的这个名妓,较之板桥杂记所写的柳如是、顾眉生,以及影梅庵忆语中所写的陈圆圆、董小宛为何如?
酒闹人散,洪钧回到下处歇宿。魂牵梦萦,无非爱珠的幻影,竟致扰捷一夜,未得安枕。第二天一觉醒来,时已近午。想到夜来望海阁的聚会,兴致勃勃,赶紧起身。正在漱洗时,听差送来一封信;拆开一看,是万士弘的通知,说爱珠连朝有客夜宴,望海阁之约,须展期三天。
洪钧大为扫兴,顿时连脸都懒得洗了,蓬头跣足地坐在那里,做什么事都没有心思。他那听差贾福是本地人,善于窥人喜怒好恶,见此光景,便劝他说:“难得今天好天气,老爷吃了午饭,到哪里去走走!”
“有哪里好逛的?”洪钧随口问说。
贾福想了一下答道:“有个地方,只怕老爷还没有去过。奇山南面,村庄里种的都是梨树,这两天开得正盛,雪山一片,像下了大雪那样,好看得很。”
“喔,有这样的地方?”洪钧又问:“奇山不是很荒凉吗?”
“平常日子荒凉,这两天可热闹了!都是看花的人。”
“也好!”洪钧强打兴致,“饭后就去逛逛。”
于是洪钧吃罢午饭,带着贾福,安步当车到奇山去看梨花。烟台除了东北临海以外,陆地周遭皆山。奇山在前面,上有小城,是明朝所设防倭的卫所。穿城而过,放眼一望,漫山遍野,一白无际,恍如雪海。洪钧想起苏州邓尉的梅花,号称“香雪海”;这个雅名,移用在此,亦未尝不可。
“果然好地方!”洪钧遗憾地说:“早知如此,该约两个朋友,带了酒菜,那有多好!”
“老爷莫忙!”贾福指着西面梨林中一道小桥说:“请在桥边等我。我去办酒,说不定也能遇见熟人,我就约了来陪老爷赏花饮酒。”
听他说得有趣,洪钧欣然许诺。于是贾福奔向村落中去买酒;他便一路看花,走向小桥去等候。
走不多远,只听马蹄声疾。回头一望,不由得眼睛发亮,但见两匹极高大的口外马,一黑一白,白的与梨花同色,皮鞍上侧坐着一个二十左右的女郎,红裙覆足,相映之下,鲜艳无比。看到上身,穿的是一件玄缎绣花的夹袄;青绢包头,露出一张鹅蛋脸;樱唇剑眉,一双黑亮的大眼,妩媚之中,特具一种慑人心魄的亢爽之气。
洪钧方在惊愕之际,白马已擦身而过;急急转脸,已只能看到背影,却又有新的发现,那女郎腰间丝绦上竟悬着一柄鱼皮鞘的长剑,剑端与空悬着的铜马蹬碰声作响,与鸾铃相仿。
“这是谁?”洪钧失声自语,“莫非唐人小说中的女侠?”
这一来,便顾不得赏花,只是遥望白马。眨眼之间,人马俱沓;洪钧心头浮起无限的怅惘,只想找个人问一问,究竟那女郎是谁?
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贾福。一只手提着藤条编的篮子,里面有一瓶天津五加皮,一包熏鱼,一大包落花生。另一只手居然挽着一条马褥子。
“哪来的马褥子?可是遇见熟人了?”
“没有。马褥子花钱租来的。”
说着,贾福在梨树下挑块干净的地方,铺好褥子,摆好酒菜,请洪钧坐下享用。
“你也来,一起喝酒。”洪钧说道:“这里没有外人,不必拘礼。”
“是!”
贾福依言坐下。不过,洪钧是盘腿而坐,他是仿照日本的办法,半跪半坐。
喝过一口酒,洪钧急于要打开心中的疑团,“你刚才可曾看见一匹马?马上是个女人。”他问。
“一匹马?”贾福略感困惑,“不对吧?”
“怎么不对?”洪钧很快地说,“我亲眼看见的,一匹白马,马上那女人着的红裙,还挂着一口剑。”
贾福笑了,“老爷,不错!”他说,“是两匹马。”
“对了,对了!”洪钧自己也失笑了,而且有些不好意思,只为心思专注在红裙女郎身上,竟致另一匹黑马会视而不见。
“白马上的那个女人,不是好货— ”
“咄!”洪钧不由得生气,“好端端地,为什么刻薄人家。”
贾福恍然大悟,原来主人着迷了;便定了一定神,很谨慎地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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