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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元娘子-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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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人不舒服。”
听得这一声,夫妇俩双双坐起,披衣下床;洪太太一开房门放阿连入内,一面便问,“婆婆是怎么不舒服?”
“发烧。好像不轻!小姐去看看。”
不但“小姐”,连“姑爷”也不能不去探望。一进房门,就听得微有呻吟;揭开帐门,拿灯照着一看,洪老太太面红耳赤,不必去摸额头,就知道阿连的话不假。
“去睡,去睡!”洪老太太不等儿媳开口动问,先就执拗地说:“我是多吃了一杯酒,睡一觉就好。”又骂阿连:“轻狂!多事!一点都不懂,半夜三更吵得六神不安!”
“娘!”
做媳妇的刚叫得一声,婆婆便抢着说道:“不碍!你们半夜里不睡,反叫我不能安心。‘人逢喜事精神爽’,我哪里会生病?你们快睡去!”她看着儿子,提高了声音,断然命令:“去!回房去!我叫阿连煎块‘午时茶’,喝下去出身汗,一觉睡到大天白亮,什么事都没有了。”
洪太太充分体谅到婆婆的心境,也觉得让丈夫归寝,比他在病榻前服侍汤药,更于病人有益,“你就听娘的话,先去睡吧!”她向洪钧使个眼色:“这里有我。”
于是,洪钧便点沣头,让她母亲看到他已接受了劝告,才又坐在床沿上,说了些劝慰的话;等洪太太一催再催,催到第三遍方始离去。
回到自己卧室,当然无法入梦。拥被兀坐,思前想后,索绕在脑中的,只是北上的行程,尤其是二月初十前后,在泰安与蔼如的约会。很显然的,蔼如订下此约,别有用意;当时心照不宣,不作表示,而衷心希望能不再受她的惠。可是,就眼前的情形来看,多半是不能不出此“下策”了。
果真出此下策,还须先有一番安排。洪钧心想,自离烟台以来,除却闱后寄过那四首集旬以外,别无书信;现在倒正是该写信的时候,不妨在细叙离情别懦之际,顺便提上一笔。蔼如本来有心,自能会意。这一来,正月初动身,就只要筹措到山东的盘缠,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主意一定,随即动手。提笔写了两行,忽然心神不定,是突然想到了老母的病情。同时觉得,这封信应该背着妻子写。因此,毫不考虑地将已写下了“蔼如贤妹妆次”这个称呼的信笺,撕成两片,捏作一团,抛入废纸篓中。
“怎么样?”等妻子回房,他迎上去问。
“吃了‘午时茶’,睡着了。”洪太太说。
“出汗没有?”
“一定会出的。”
“能出汗就不要紧。”洪钧舒了口气,“明天请陆家伯伯来看看。”
他口中的“陆家伯伯”,名叫陆懋修,是康熙年间的状元陆肯堂之后。陆懋修的祖、父与他本人,都懂医道,著有医书,说起来是“三世儒医”。陆懋修的儿子陆润库,是洪钧的好朋友,所以称他“陆家伯伯。”
“陆家伯伯,”洪太太停了一下说,“医德是好的。”
这是说:医德虽好,医道并不见得高明。“又不是什么险症,”洪钧答说,“无非滞感停食之类的小毛病,陆家伯伯怎样不能看?”
“是。”洪大太顺从丈夫,“明天一早去接陆家伯伯。”
——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后一页前一页回目录六接到洪钧寄自江宁的那四首集句,却非“供得几多愁”,而是如他所预期的,颇能为蔼如排遣寂寞。急景凋年,望海阁中不似平时那样热闹。她学画读书,供花焚香之余,一天总要好几遍取出洪钧的诗笺来玩味。
常常萦绕在她心头的,是“远书归梦两悠悠”这一句。诗中的意思很明显,是在盼望她的书信;她亦很想写封信,谈谈别后的境况,尤其是要问一问发榜的消息。计算日程,应已回到苏州;她也有他圆峤巷的地址,但总觉得贸然寄信到他家,似乎不甚相宜。因而迟疑不决,成了一桩心事。
心事终于解消了——年初五接到洪钧的信,厚甸档地,接到手中,心里先就有掩抑不住的喜悦,急急回到画室,关上房门,刚拆开信封,只听门外喊:“爱珠!可是苏州有信来了?”
“是啊!”
蔼如本打算一个人悄悄细读的,此时不能不公开了。打开房门,只见除了李婆婆以外,还有小王妈和阿翠。从她们的眼神中,她可以看出她们所关切的是什么?
“洪三爷中了!”
“谢天谢地。”小王妈长长地透了口气。
“亏他!”李婆婆也很高兴:“还说些什么?”
“他家老太太病了。”蔼如接着说,“不过不要紧,是请他家一个世交姓陆的看的,已经好了。”
“那么,他什么时候动身呢?”
这就很难说了。洪钧信中写着启程赴京的日期未定,因为筹措川资,尚无把握。不过,走是一定要走的;川资不敷,只有在旅途中另行设法。蔼如完全了解他的信外之意,只是不便向母亲明说。
能明说的是泰安之约,“娘!”她反问一句:“我们什么时候到泰山去烧香啊?”
李婆婆倒也爽快,开门见山地答说:“这就是我要问洪二爷什么时候动身的道理,要凑合上他的日于。我们早去了空等,迟去错过了更不好。”
“不管他什么时候到,我们反正照约定,二月十五之前在泰安等他就可以了。”
“也好!”李婆婆说,“二月十五还早。”
二月十五还有三十多天,这在蔼如可真是漫长的一段日子。眼前只有借纸笔倾诉积愫——这一次她毫无顾虑了,因为洪钧不但信中表示,希望她有复信,而且传递的方式也替她安排好了。将复信送到东海关一个姓潘的司事那里,自会转到。
就为了这封信,整整忙她两天,写了一遍又一遍,不是觉得词意太露或者太涩,便是自嫌字丑。最后自己都奇怪了,一向亢爽豁达,不甚注意细节,何以一下子变得这等放不开手了?
就因为这一念之转,才能将复信送了出去。派人向那潘司事问得很清楚,是由海道寄上海转递苏州,估计最迟十日,必可到达。那时正是洪钧将要动身的时候,所以接到的下一封信,就必定可以得知他启程的确期。
到了正月二十几,她开始跟母亲商量她们自己的行程。名为商量,其实都是蔼如的主意,挑定二月初八宜于出行的好日子动身,先到泰安,等跟洪钧见了面,再上泰山烧香。
“啊!”蔼如想起一件事,异常不安,“泰安也是大码头,客栈很多;事先没有约定,到了那一天彼此怎么见得着面?”
“小姐不会现在写信通知?”小王妈自作聪明地说。
“到哪里去通知?人早离开苏州了,此刻在哪里都不知道。”
“怕什么?只要有心,还怕找不到?大不了破功夫,找人一家一家去问就是。再说,进京会试都是同乡结了帮走的,一问就知。”
“问都用不着问,”小王妈又插嘴了,“一听就知。”
“听苏州话啊!”
蔼如笑了,“这句话还算聪明。好,”她说,“到时候就由你满街去听好了。”
计议已定,打点行装。蔼如私下数了数这些日子所积的私房,不过百把银子,似乎不够。考虑了好一会,想起一处“财源”,立刻将小王妈悄悄找了来密谈。
“你有多少钱存在银号里?”
“细数记不得了。一个折子上四百两是定了期限的,另外一个折子大概有一百五六十两,是活期。”
“你借一百两银子给我,我照银号的利息贴还给你。”
“说什么利息不利息,不过,小姐——”
“你不要问我的用处。”蔼如抢着说道,“也别告诉婆婆。”
小王妈便不再多说,只将存折与图章取了来,交与蔼如。这天下午,她带着小翠上街采办旅途需用的杂物,顺便就到银号提款,连同她的私蓄一共凑成二百两,打了数目大小不等的十来张银票,回来用个信封装好,准备在泰安私下交与洪钧。
哪知就在动身前夕,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即是东海关的那位潘司事。他是潘苇如的本家侄子,曾经到望海阁来吃过花酒,见了面依稀相识;更因为有托他转达书信这一重香火因缘,所以蔼如接待得很殷勤。
几句客套,一番茶罢,潘司事道明来意,“昨天接到洪三爷的来信,关照我来告诉你一声,”他说,“洪三爷不进京了。”
“什么?”蔼如脱口相问,因为她还不曾听清楚。
“洪三爷不进京会试了。”潘司事略略提高了声音说,“因为他家老太太的病很重。”
这下是听清楚了,但仍有疑问:“他家老太大的病,不是说好了吗?”
“那是年前的事。过了年,又病了,是伤寒。”
伤寒是性命出入的险症,难怪洪钧不敢远离。蔼如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不断地往下沉;那片刻间,浑身乏力,连话都说不动了。
“洪三爷的运气不好!这位老太太迟不病,早不病,偏偏这个紧要当口,来场伤寒。唉!”
他这一声长叹,恰如替蔼如而发。因为有此同感,又想到洪钧既能托他传递书函口信到望海阁,可知决非泛泛之交,不妨跟他深一层去谈。
“潘老爷,照我看,洪三爷这件事做错了,他应该进京的。”蔼如解释她的看法:“伤寒自然是重症,不过洪老太太这场病不要紧。为什么呢?我听人说,伤寒最要紧的是,要服侍得周到,听说洪太太极其贤惠,一定不会疏忽。何况他家有位姓陆的世交,医道很好的,洪三爷大可放心。如果他进京中了进士,报喜报到苏州,老太太一高兴,用不着吃药,病就好了。这就是‘冲喜’。潘老爷,你说是不是呢?”
“不错!你的话很有道理。不过,你恐怕不大明白苏州的乡风。苏州人最讲究这些‘过节’,又最喜欢在背后笑人。洪三爷这趟如果进京,无论中与不中,都会落个话柄。”
蔼如很仔细地听完他的话,也很细心地想了他的话,“不中,当然会落个话柄。有刻薄的人会说:何苦!还不如不吃这趟辛苦,在家照应老娘的病,倒落个孝子的名声。可是中了呢?”她摇着头说:“我想不通,有什么可以叫人笑的?”
“中了名声更不好!”潘司事问道:“你知道不知道,什么叫‘闱墨’?”
“是在考场里做的文章?”
“对!中了以后,三场的文章,要刻印出来送人。做得不好,人家说是侥幸得中,不算本事;若是做得好呢,就更有人笑:你看,亏他!老娘病得要死,他还能静得下心来做文章。”
潘司事又透露了一个消息:潘苇如得知洪钧不赴会试,决定仍旧请他回烟台,在东海关帮忙。已经去信致意,请他在老母病愈以后,立即就道。
这个消息,对蔼如来说,却是一大安慰。她原来不肯承认对洪钧情有独钟,认为自己对他另眼相看,主要的只是出于怜才之一念。及至年前分手,方始领略到相思的滋味。因而有时不免发愁,洪钧会试高中,不论是做京官,或者至不济“榜下即用”,放出去做知县,除非分发到山东,或许还有不时见面的机会,不然两地睽隔,朝思暮想,那种况味,实难消受。如今有潘苇如的这番美意,料想洪钧决无拒绝之理,岂非不久便可相见?即或不幸,洪老太太一病不起,丁忧的人不能做官应试,当幕友还是可以的,不过稍迟几个月,仍可相聚。
这样想着,愁怀一宽。但对明日即将开始的泰山之行,却不免有意兴阑珊之感。只是她不敢说出来,因为她知道母亲与她不同,她是以赴泰安之约为主,泰山烧香为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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