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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元娘子-第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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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倒是看看书嘛!到底怎么说?”
李婆婆拿那本“兰闺清玩”推到蔼如面前。她翻到地方,定睛一看,便浮起了笑容。只见她眼睛睁得大大地,长长的睫毛,不住闪动;淡红的、像菱角样的嘴唇,渐渐绽开;脸上不仅有喜色,更多的是惊异的表情。
“怎么样?”见此光景,李婆婆更急着要问了。
“娘!起的这一课,着实有点道理。我念给你听:”泅上何人识沛公?谁知草末起英雄!帝王卿相非常业,多在鱼盐版筑中。‘意思是,不要门缝里张眼,把人看扁了,捞鱼的、晒盐的、做泥水木匠的,也会封侯拜相做皇帝。“”那要靠运气。“
“不是!”蔼如脱口便答,“娘,这一课还有两段话,一段是解释:”愁面笑容开,忧心事可谐;但凭理做去,不必费疑猜‘!“她念得很慢,所以最后两句,李婆婆字字听清,语语领会,深深点头:”倒是有点道理!可不是吗?’但凭理做去,不必费疑猜‘。还有一段话呢?“
“还有一段话,也有道理。不过,”蔼如说道:“跟娘不大说得清楚。”
“你不管!你先念来我听听。”
于是蔼如照本宣科:“‘断曰:王曾布衣,乃居魁首!仰之弥高,泰山北斗。有德则称,无德则否’。”
这几句话,李婆婆一句都没有听懂,忍不住问道:“你只说,有点什么道理?”
蔼如认为这四言六句的断语,完全是说的她自己。王曾何许人?她不知道:“魁首”是不是指状元?她亦不能断定;但着一“乃”字,语气中表示大出一般人的意外,却是很明显的——就好比有人感叹:李蔼如居然成了状元娘子!这口吻是相同的。而她之认为有道理,则在最后两句。
其实这最后的八个字,也是对她的绝大的安慰与激励。在望海阁那几年的生涯,毕竟是她心头无法弥补平复的创伤。在风尘中打过滚而想挣一顶花轿,固是力争上游;能坐花轿,着红裙,将来还有一副诰封,亦不妨说是福命好;但甫出淤泥,一步登天,轻巧巧得来一个“状元娘子”的衔头,劳动烟台官场,登门称贺,这就太过份了!清夜扪心,未免受之有愧,令人不安。
此刻,这份不安之心是大大地减少了;因为牙牌数中为她作了最好的宽解。只要自己的仪态、语言、才干,最要紧的是德性像个大家贤媛,又何愧于此衔头?倘或样样不够格,即令皇帝封过,无奈人人心里有此感想:什么状元娘子?哪一点看来都不像。
这就是“有德则称,无德则否”的道理。蔼如听洪钧为她讲过史记,起自泗上的“沛公”刘邦,早年出言粗鲁,侮慢儒生,十足无赖的行径。等他做了皇帝,从龙之臣,在殿上饮酒争功,喝醉了毫无规矩,乱叫皇帝的名字,甚至拔出剑来在柱上乱砍。后来定了朝仪,方始显出称帝之贵。这虽是叔孙通的一大功劳,而主要的,还是刘邦的度量宽宏,用人不疑,够资格做皇帝之故。倘或望之不似人君,再严格周密的朝仪,亦不能约束那班跋扈的功臣。
白壁有瑕,到底还是白壁!她在想,如果是那种“烧料”,烧得再好,也还是不值钱的东西。这种以有瑕白壁,而瑕不掩瑜的想法,她觉得只可借以自慰,向母亲说破是不相宜的。因此,含糊地不肯再细讲这一课的论断。李婆婆当然不会想到她有那样曲曲折折的心思,只道她在文义的了解上有困难,也就不再往下问了。
※ ※※第二天一早,小王妈又来了。一方面是来回报,四百两银子已经凑齐;说是转借来的,利息倒不高,但须写张借据,蔼如毫不考虑地,亲自动笔写下,先交了给她。
另一方面,小王妈是来帮忙料理长行进京的一切。最要紧的是,一路上找什么人照应,先要商量好。
“‘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没有个妥当的,我不放心。”小王妈说,“我的意思,让阿培送了去。到了京里,请小姐看情形。如果三爷觉得他不成材,叫他回来也可以。”
“这你不用管了!”蔼如大包大揽地一口答应,“我可以作一半主。只要阿培肯上进,包他将来有出息。”
“有小姐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小王妈又说,“此外还得有个人;我已经叫阿培去约老马了。”
这正符合李婆婆母女的心意。等阿培将马地保约了来,便由小王妈开口,说知经过,要求他“再辛苦一趟”。
在大家的意料中,马地保必是一诺无辞;谁知面有难色!不过,亦都不疑有他,只以为马地保惮于跋涉;或者他个人有什么不能分身的苦衷。
蔼如一向不愿强人所难,这一次关系重大,而且委实别无可恃之人,只好破例了,“老马,”她用坚持的语气说,“你无论如何再帮我们一次忙!”
这让马地保无法推辞了,苦笑着说:“李姑娘的吩咐,我不能不听。什么时候走,怎么走法?”
“我娘跟我都晕船,只好起旱。”
“起早就要早走。”小王妈问马地保,“不知道到京里要几天?”
“先到省城,要三天。过黄河由德州出省,本来一条大路往北,听说景州发大水,路断了,要绕路。我看,起码也要半个月,才到得了京里。”
“今天七月二十二。”小王妈说,“赶在月里动身,可以到京里吃月饼。现在就挑日子吧!”
这下提醒了蔼如,赶在中秋以前,能与洪钧相聚,人月双圆,多么有趣!因而兴致勃勃地亲自去查皇历,却只有七月二十五是宜于长行的黄道吉日。
“只有三天的功夫,怕大局促了些!”她踌躇着说。
“是啊!”李婆婆将出远门看作一件头等大事,必得从容安排,所以也说:“万万来不及。”
“有什么来不及?”小王妈怕蔼如手头散漫,如果迟迟不走,那四百两银子拉散了,又会不够,因而极力怂恿,“收拾行李,我来帮忙。一定要赶在八月半以前到京,才有意思。”
这句话不但蔼如同意,也说动了李婆婆,决定七月二十五动身。于是马地保去雇车;小王妈母子帮着收拾行李,到起更时分,方始回家。
一回望海阁,马地保在那里坐等,据说晚饭以前就来了。小王妈不免诧异,不知他有什么要紧事,非等着她来面谈不可。
“王大嫂,”从小王妈作了望海阁的主政,马地保对她便改了称呼,“李家娘儿俩要进京,是谁的主意?”
这话太突兀了!小王妈心知其中大有文章,急急问道:“怎么回事?莫非不能去?”
“不是不能去。总得要洪三爷有信来了,再动身也还不迟。”
“怎么呢?”
马地保呆了一会,叹口气说:“我看事情不妙!我跟你实说了吧!”
于是马地保将受托进京,去为洪钧递信送礼的经过,从头细诉,听得小王妈脸色大变。
“唉!老马,”她着急地说,“你这些话,怎么早不说呢?”
“我哪知道她们忽然要进京?”马地保答道,“这些话是犯忌讳的,我也不能乱说。”
小王妈也知道错怪了马地保,更知道怪谁都没有用。如今与李家休戚相关,要紧的是,她们母女的行止该有个最后决定。
不去又如何?去又如何?小王妈在想,若说劝李家母女不必进京,首先这话就难以启齿,“老马,”她问,“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怎么还能拦住她们娘儿俩不走?如果说了实话,只怕马上就要出人命!”
“到了京里呢?倘或不是那回事,只怕更要出人命。”
“不会的!”小王妈突然想通了,“且不说洪三爷不是没有良心的人,能伤这种阴鸳,哪里会中状元?万一真的变心了,我们那位‘状元娘子’,知书识字,有计谋、有决断,也不是好慧的人。只要见着洪三爷的面,当面锣、对面鼓,三句话一问,包管问得人哑口无言,乖乖儿地抬花轿过来。”
“能见着面,自然好办;就怕见不着面!”
“嗐,老马!”小王妈倒是须眉气概,毫不畏难,“不是我说你,你啊,太老实了!状元又不是住在皇宫内院,会见不着面?洪三爷总也有衙门吧?破功夫到他的衙门去等。他莫非就因此不上衙门了?”
马地保受了她的鼓舞,也振作了,“好!”他慨然答说,“我听你的话。”
“这才是!老马,”小王妈格外为他鼓劲,“这趟去,事情一定会圆满。不过要靠你多辛苦。等你回来,我另外谢你。阿培要请你照应,我叫他拜你做干爹!”
“不敢当,不敢当!阿培我一定尽心照应,不用拜什么干爹,也谈不到谢我。但愿这一趟辛苦不白吃,我回来也有面子。”
“包你有面子。事情成功了,洪三爷也会谢你。不过,总而言之一句话,这一去,里里外外,一切要靠你费心。”
话是如此,小王妈却是一整夜都睡不安稳。为李家母女思前想后,总觉得事情不会坏到洪钧不认账的程度;更不会避不见面,因为要躲也躲不了的。只是有一点,或许洪家的亲友,不赞成用花轿迎娶蔼如进门,那倒是个麻烦。不过,到了那个地步,蔼如怕也不能不委屈了。
当然,她这些想法,深藏于心,甚至连神色间,亦很注意,仍然装得高高兴兴地,到李家帮忙收拾行李。到晚来,草草已定;留在那里吃完了饭,找个机会悄悄向李婆婆说道:“有几样要紧东西,婆婆倒要检一检;最好收在一起,放在妥当地方。”
“你是说,我们娘儿俩剩下的一点首饰?”
“不是!”小王妈答说:“第一、是洪三爷亲笔写的庚帖;第二。是洪三爷以前给小姐来的那许多信。”
“那些信是她的宝贝,早已都收在拜匣里了。庚帖在我枕箱里。”李婆婆想了一下,点点头说:“对!庚帖也交给她自己好了。”
当天晚上,李婆婆就将洪钧的庚帖捡出来,亲手交给蔼如。这使得她想到一件久萦于怀的心事,只是不大容易出口。
想了半天,终于还是背转身子问道:“喜事不知道在哪儿办?”
“那得要看三爷的意思。”李婆婆答说,“在哪里办喜事都可以,要紧的是,得有那笔办喜事的钱。”
这使得蔼如又添了一段心事。看样子洪钧在眼前一定筹不出那样一笔款子,可能明年也还不行。佳期有待,还在其次;尴尬的是进京以后,不曾过门的洪家媳妇,如何得能侍奉巾栉,主持中馈?
这是眼前所无法作成任何结论的事。好在旅途无事,慢慢琢磨,总能想出一个补救的办法来。
※ ※※到京那天是八月十二。前一天在固安宿店就商量好的,到了京里,先不必投店,直接到长元吴会馆。一切行止,都等见了洪钧的面,再作道理。
车到会馆,李婆婆母女先不下车,由马地保登门求见。门房还依稀相识,听说他要看洪状元,只说得一声:“你等一等!”随即往里而去。
这下行了!马地保很高兴地对跟在身边的阿培说:“是在家!”
听得这一声,阿培先到车前去报信。于是蔼如一颗心顿时跳得很厉害了!多少天朝思暮想,不知他是丰腴是清瘦?做了状元,样子又有什么不同?最让她担心的是,此行事先并未写信通知,骤然相见,洪钧必定惊喜交集;勾动他的蓄积已久的相思,会不会当着人便倾泻而出,说些只好私下相处才能说的话,岂不叫人羞窘。
正在这样七上八下地想心事,车前倒又有声音了,“婆婆,姑娘,”是马地保在说:“你们请下来了。”
掀开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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