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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德外记-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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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司礼监秘密知会内阁:皇帝将于次日早朝降旨逮,捕八虎。而八虎还被蒙在鼓里,以为自己知趣,情甘退让,内阁一定不为已甚,谪居孝陵,至多失势,不致丧命,犹有徐图复起的可能。

谁知黄昏时分,焦芳悄然来告密,将内阁与司礼监之间往来接洽的结果,尽皆泄漏给刘瑾。这一来,先发制人的,便属于八虎这一方面了,而刘瑾,也就从此开始,自然而然地成了八虎的头脑。

在刘瑾主持之下,密议已定,八虎紧张在心里,表面上仍如往日,陪着皇帝乐。这天晚上,皇帝是在内市的宝和店,假扮卖估衣玩。

※※※

古代的都城,所谓“前朝后市”,明朝犹存遗意,在宫城后门,也就是煤山脚下的玄武门外设市,每月逢四开市,听由民商出入,自由交易,称为“内市”。

内市中有好几家店铺,不必逢四而每日可以做买卖,是皇亲国戚或者有权的太监所开设,名为“皇店”,店名头一个必是“宝”字,“宝和”便是皇店之一。

有一天,皇帝微行,偶然看到估衣铺在叫卖,估衣商的两臂连扇,披了十几件冬夹棉衣,样子十分滑稽,不由得大感兴趣。而且,听那估衣商吆喝叫卖,声音洪亮,聚观的行人,争相问价,喧哗一片,估衣商应接不暇而有条不紊,也大为佩服。一定要学来玩一玩。

于是,在宝和店特设估衣铺,用长凳与门板,铺成一个平台,堆满了太监与宫女送来的旧衣服,皇帝站在中间,头上歪戴一顶瓜皮帽,学着叫卖估衣的特有声调,连唱带说,手口并用,宣传手中那件估衣,如何价廉物美!一件唱完,搭在肩上,又唱第二件,太监便扮顾客,抢着要买。

先是“顾客”与“顾客”争,到后来便是“顾客”与“店主”(也就是皇帝)争。已成交了,“顾客”忽然翻悔,故意挑剔,料子不好,颜色不对、而“店主”则逐一分辩,最后还是不能成交,因而发生争执。

这时候便有太监扮了“市正”来调解,帮着“店主”,派“顾客”的不是,“顾客”前倔后恭,改容相谢,自顾在“廊下家”做东道谢罪。

“廊下家”在玄武门的西面,是太监所开的酒家,自造不须上税的私酒,其色殷红,名为“琥珀光”。这些“廊下家”也备酒菜,也可以叫勾栏中的“粉头”来侑洒——当然只有皇帝光顾时,才有此特权,而所谓“粉头”,不是教坊女子便是宫女,一见皇帝来了,都来强拉,一只手往西,一只手往东,口中娇喊:“朱大爷,我家来!”有时相持不下,“粉头”们大打出手,拉头发、撕衣服,口中什么难听的话都骂了出来,竟似真的一般,皇帝少不得横身调解,而“乐在其中”了。

这天八虎将皇帝推到屋宇深密,招牌唤做“梨花春”的一家廊下,喊了几个“粉头”,笙萧杂奏,殷勤劝酒。但到了皇帝更衣之时,便将所有的粉头都打发走了。

“咦!”皇帝一看八虎个个愁容满面,不由得诧异,“怎么回事?”

“万岁爷救命!”

刘瑾一喊,八虎环跪在皇帝面前,磕头的磕头,拭泪的拭泪。

皇帝越发骇异。“起来,起来!有话快说,别弄成这个鬼样子。”

“万岁爷!”刘瑾哭着说:“若不是你老人家恩庇,奴才八个早就喂了饿狗了!”

“喔,谁欺侮你们?”

“害我们八个的是王岳。”

“这是怎么说?”

“王岳提督东厂,应该是万岁爷的耳目,哪知他只是煽动言官,常说:‘各位先生有话尽管说,万岁爷有不对的地方,也可以说。不用怕!’”

“好大胆的奴才!”皇帝问道:“真有这话?”

八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展开对王岳的恶毒攻击。

刘瑾的策略是:将皇帝与内阁、百官,说成冤家对头,势不两立,而王岳则是吃里扒外的奸细。这一下很快地将有了酒意的皇帝,激得怒不可遏。

然而,他却不知道如何处置?“皇帝”二字不曾在他脑中生根,皇帝的权威也很少想过。当太子时,遇事不如意也曾发过脾气,无非将太监痛骂一顿,甚至拳打脚踢揍一顿,发泄了怒气也就算了,不知道还能用什么惩罚的办法,更不知道惩罚以外,另有更好的处置之道。因此,他只能那样问:“那么你们看,该怎么办呢?”

这话就要刘瑾来回答了。他想了一下很狡猾地答道:“万岁爷用奴才几个是干什么的?当然奴才几个去办。”

此言一出,皇帝有如梦方醒之感,“是啊!”他很神气地说:“我用你们是干什么的?王岳可恶,替我主办。”

“是!奴才一定能替万岁爷消气。不过,要请动御笔。”

“怎么写?”

“狗马鹰犬,何损万几?如今文官敢这么大吵大闹,都因为司礼监没有帮皇上的人。否则,天子富有天下,皇上爱干什么干什么,谁敢说话?”

“言之有理!就派你掌司礼监。”

刘瑾与八虎喜出望外,即时端过笔砚来,朱笔写了御札。刘撞又要求提督团营,皇帝也答应了,顷刻之间,待罪的闭侍,一跃而掌握文武大权,成为满朝最有权势的人物。同时,片刻之间,尽翻全局,好比着棋那样,“死棋肚里出仙着”,一出了头,反倒吃掉了对方一大块。

刘瑾当夜就持着御札接掌了司礼监,一面奏保邱聚、谷大用提督东西厂,一面逮捕王岳、范亨、徐智,矫旨痛打了一顿,逐往南京,连夜起解。

到得第二天黎明,刘健、谢迁以及韩文等人,兴冲冲地上朝,都以为只等圣旨一下,提督东厂的王岳,就会派人行动,八条恶虎,一鼓成擒,从此皇帝可以收心,走上正途,岂非大可庆幸的快事?哪知司礼监送到内阁的圣旨,竟是王岳被逐,刘瑾大用。

“坏了,坏了!此局全输。”刘健将头上一顶乌纱帽取了下来,狠狠掼在桌上,“不能干了!”

“是的,我也要辞官。”谢迁摘下衣襟上的一块玉田,这块玉牌,上刻姓名,是出入宫城的凭证,即是汉朝的所谓门籍。他这样做,表示从此不会再入宫城了。

李东阳亦复作了同样的表示。于是三阁老联名告老,请求放归田里。这个举动,在刘瑾意料之中,早就想好了处置的办法,只等皇帝点个头,就可以降旨。

哪知皇帝正玩得起劲,三阁老的奏疏连看都不看,只呵斥一句:“来问我于什么?我用你干什么用的?”

“喳!喳!喳!”刘遵争忙答道:“奴才去料理就是。”

有皇帝这一句话,刘欢乐得矫诏难刘健与谢迁致仕,把李东阳留了下来。明朝的制度,不论任何大官,一经罢职,不能再住在京城里,不过告老回乡的大臣,朝廷亦很优待,赐敕慰谕,家眷准予利用公家的驿站送回乡,地方官按月供给银米及夫役。这些优待,刘欢毫不吝惜,表面上做祖很光彩。

李东阳的被留下来,是因为图议中讨论诛刘欢时,他的态度比较缓和,同时刘欢亦有爱才之心,而李东阳是当时文坛的魁首。

不过,他当然以不与刘、谢同去为耻,再一次上流恳请,始终不许,成了首辅。三阁老去其二,所以焦芳亦在刘瑾感恩图报的安排之下,居然入阁拜相了。不过,刘健、谢迁如此下场,自然影响人心与政局,十三道御史联名上疏,请求挽留刘、谢,加罪八虎。刘速大怒,假传圣旨,尽皆收捕下狱,各杖三十,革职为民——明太祖很苛刻,喜欢侮辱读书人,官员犯了罪,要在午门外打屁股,名为“廷杖”,不过孝宗在位十八年,从未杖责官员,所以刘珍的假旨一下,越发引起朝官的愤慨。其中有个掌管武官人事的兵部武选司主事,名叫王守仁,字伯安,籍隶浙江余姚,他的父亲王华是成化十七年的状元,现任南京兵部尚书。而公疏挽留刘、谢,是由在南京的一位言官戴铣所发动,王守仁在家报中得知其事,便上奏救戴铣,请皇帝收回成命,不要蒙上一个杀谏臣的恶名。

这一下当然触怒了刘瑾,矫诏廷杖五十,用刑的是锦衣卫的人,下手特重,打得死而复生。官却未丢,不过降为驿丞,所管的一个驿在贵州蛮瘴之地,名叫龙场驿。及至王守仁伤势稍复,出京先回家乡,刘瑾仍旧饶不过他,派人一路跟踪,准备置之于死地。

那王守仁虽研究心学,却非“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的腐儒可比,一见势头不妙,心生一计,到了杭州,在钱塘江边留下一顶帽子一双鞋,再有一首诗。诗中自道将与波臣为伍,又用钱江射潮的现成典故,以伍子胥含冤负屈而死自比。杭州知府只道他已投江而死,临江哭奠,致情尽礼,京里下来的“白靴校尉”哪里想得到这是一条“金蝉脱壳”之计,见此光景,悄然折回。王守仁的一条命算是捡回来了。

从正德元年冬天起始,大明天子赛如刘瑾与正德皇帝两个合作,一个只管“降旨”荼毒士林,陷害正人;一个只管玩,玩得昏天黑地,几乎忘掉自己的身分。

不过,刘瑾也有苦恼。今非昔比,哪里能整天陪着皇帝玩?想来想去,有个人可以做自己的替身——这个人的家世不明,从小就投在一个大太监钱能名下,便姓了钱,单名一个宁字。钱宁生来乖巧,善伺人意,一看刘瑾得势,曲意奉承,颇得欢心。刘瑾决定把他保荐到御前,替皇帝去想玩的花样。

“小宁儿,我打算让你伺候万岁爷。”刘瑾问道:“你知道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提拔你?”

钱宁所希冀的就是能够“通天”,闻言大喜,而脸上的表情完全不同,愁眉苦脸地答说:“我不知道,我也不想去伺候万岁爷,我只跟着公公!”

尊称太监,叫他“公公”,刘瑾听钱宁如此回答,不免诧异,但也高兴,“我只当你不识抬举,原来你是要缠着我,总算是有良心的。不过,”他说:“你果然向着我,就要听我的话。”

“别的话都听,公公要撵我,我可不听。”

“呸!”刘瑾笑骂着,“你倒觉得自己怪不错的,你还能撵到御前?别再退楞子了,好好听我说!”

钱宁委委屈屈地答应一声:“是!”

“我跟你说,我把你保荐给万岁爷,一则提拔你;二则做我的替身,陪着万岁爷玩;三则做我的耳目。”刘瑾放低了声音说:“有两个人你可得当心!”

“哪两个?”

“你倒猜猜看!”

“公公,别难我了。”

“我提个头,一丈八尺一张弓。”

一丈八尺的弓,咱然是长弓;钱宁便即答道:“那用处可太大了!”

“好小子!有你的。”刘瑾使劲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好好儿干去!”

两人在这个哑谜中取得了默契,钱宁要替刘瑾防范的,一个是张永,一个是谷大用。

※※※

很快地,钱宁便成了皇帝须臾不可离的侍从了。

比起八虎来,钱宁有几样格外使皇帝中意之处:第一,年纪相仿,想法差不多。第二,八虎是从皇帝做太子时期的侍从,纵然尊卑如旧,可是在皇帝的感觉中,总有些如老家人与小主人的味道,对钱宁就不会有这种多少有些拘束的感觉。第三,八虎都入中年了,身子长了膘,行动迟滞,何能如钱宁的年轻力壮,矫捷如风?第四,八虎都有重要差使,有时想找哪个玩,偏偏不在跟前,等找了来,兴致却又过了。不比钱宁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总是可以凑在兴头上。

当然,最要紧的是,钱宁比谁都机灵,皇帝心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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